“你注意到没有?越是高阶纸人与原人的关系越是紧密。”邢教授从自己书架上拿出一本宗卷,“我收集了十年的纸原纠纷案件数据,发现80%以上的案件都是普级纸人与原人的纠纷,剩下的大部分是特级。异级的却是寥寥无几。”
只稍做考虑,简墨便明悟,道:“这大概一方面因为他们的能力拥有一定震慑力,原人不愿意轻易得罪,另一方面也因为高阶纸人一般是花费高额选置金订制来的‘高档消费品’,所以驱役起来会比较珍惜。而普级纸人批量写造批量消耗,原人们司空见惯,又不会将他们当成真正的人类看待,因此对待他们的态度粗暴又冷漠。”
“由小见大,”邢教授的眼睛里闪着淡淡的光,说,“两次纸原战争的爆发都是从低阶纸人的反抗和暴动开始的。他们反抗不公平命运的缘由比高阶纸人要多得多大得多,决心和意志也要更强烈得多。而高阶纸人在纸人独立运动中表现得并不热衷——虽然他们大多数也愿意借这些机会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权利和利益,但是对于改变同族的命运却没有那么高的积极性,也就是你说的‘革命性’不够坚定。”
这完全也不难理解:绝大多数的高阶纸人因为拥有强悍的天赋或者一技之长,过得往往比一般的原人都要滋润。如果能够忽略那些并不能带来实质伤害的歧视目光,他们生活的幸福指数可以说是很高的。反过来想想,参与纸人运动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就算斗争成功了,能够让他们的生活有大幅度的进步吗?或许,会稍微提升一点。但是这一点点提升值得他们颠覆目前安稳富裕的生活,甚至豁出生命去换吗?
大多数的纸人的答案恐怕都是否定。
“大多数高阶纸人在面对战争时候都会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部分甚至可能为了维持现有的安稳,不惜站在同族的对立面。只有极少数高阶纸人可能出于同情心伸出援手。”邢教授声音微微有些沉,“高阶纸人一般与自己的造纸师,或者雇主关系都相对融洽——至少利益上捆绑得是相当紧密的,他们很少会选择背叛自己的造父或者雇主。”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比如简要,简墨相信只要不是自己哪天脑袋出问题开始刻薄他,简要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人的感情都是讲亲疏远近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情感优先于其他,更不要说自己对于纸人并无歧视,简墨总不至于仅仅因为自己是原人就对自己敌视起来吧。
同理可证,其他高阶纸人同样不会轻易伤害与自己朝夕相处又颇有感情的原人。
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简墨不由得联想:“所以在两次纸原战争中纸人方都选择了圈养造纸师来为己方写造纸人,因为他们根本不指望能够笼络高阶纸人这个群体加入自己的阵营,甚至还要对他们加以防范。”
这些都是《造纸简史》上没有的内容。
邢教授大约没有想到简墨能够由此推断到此,不由得赞许望着他地点头,补充道:“还有纸原换婴。”说道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有大大的钦佩,也有深深的忌惮,“这封手笔,已经不能用大来形容了,简直就是移山换海!”
他长叹道:“你可知道,在全泛亚范围内的换婴,需要多少纸人一起齐心协议地行动?168个区,每个区居然都有!我可不信这是168个区纸人突然某天心有灵犀,然后在冥冥之中达成了这样一个统一的行动计划,接着在后来的十六年中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计划,直到十六年后。”
“这背后必然又一只强有力的手在引导和操纵——我真是好奇,到底是谁在操纵?!要知道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前纸人的团体并不同近几年这样兼并的厉害,都不过是散落在各地各自为政的小团体小势力。到底是哪个组织居然有这样恐怖影响力?”
关于纸原换婴,实际上简墨也想过这个问题。每当他深思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脑海里都不禁浮现起某个人的身影。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他确实知道简东和国内很多纸人团体关系密切,不然“独游”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由那么大一批团体合并在一起,并且毫无争议的让简东现任学生成为当家人。万千分析的消息里显示,这些团体中相当一部分就是由他老爸发起的,剩下一部分都得他参与或给予过有力的援助。如果说要在简墨所知的人中找出那么一位应该为纸原换婴事件负责的人,那无意就是他老爸。
“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家伙隐在纸人背后,我总觉得下一次纸原战争不会再像前两次那样善了。”邢教授眼里带着淡淡的忧虑,也许是身为原人的担忧,“说不定,下一次会有同以前不同的结果。他们的准备,太充分了。”
“教授是担心……下次纸原战争取得最终胜利的,可能不再是原人方,而是纸人?”简墨慢慢说出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
对于简墨这个问题,邢教授并没有直接给予答案。或许是这个问题太难以回答了,又或者不确定性太多,他根本无法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邢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开口:“我这辈子大半的时间都倾注在了纸人研究上。这么多年,困难遇到不少,阻碍也遇到不少,但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也算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有一个终极问题,我却是无法得出答案。”
“纸人和原人到底最终会走向何方?”老人的目光平平抬起,仿佛在透过空气看很遥远的未来,有些黯淡却坚定的眼神述说着主人的心声。
“我们是不是永远走不出这个怪圈:彼此敌对、矛盾激化、战争爆发、战争结束、然后继续敌对……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是不是只要造纸存在一天,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有所进步?是不是我们和我们的后代都必须面对每隔二三十年就必定一战的局面?一遍又一遍,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有安宁的一天。”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问题,答案还要难以找寻。
简墨手指摸着温度已经降下来的茶水杯,沉默了良久,才给出一个不太负责任的回答:“或许有一天,原人下决心完全的废除造纸才有可能。”
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对造纸说不,这几乎就是天方夜谭,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再说了,就算有人说不,谁站出来呢?简墨当然不会认为自己会有这个能力,哪怕他现在手上也有一支旁人不能忽视的力量,也可不能去做用长矛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至于更强大的人呢?他现在还想不到哪个人,或者哪个组织又有这个能力凭借一己之力做到这一点——哪怕是一手导进造纸术的李家本身,如果哪天突发奇想想要禁止造纸术,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夏历5713年到现在,造纸之术已经延伸到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一个国家,每一个行业,每一个人的身边。它就像一棵根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有着无数的根,想要□□,会带动太多太多人的利益,影响太多太多事物的关联发展。因此,谁也动不得。
对于造纸这样一个东西,简墨其实是喜欢的。对于他这个人来说,能够将文字变成真正的生命,实在是太有诱惑力太富有魅力的东西。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造纸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种种负面也是诚然存在着无法磨灭,这是同时也让他觉得愤懑和不安的因素。造纸是存在更好,还是消亡更好,这一点简墨的内心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倾向。他或者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如果有那么一天,这个世界禁止造纸,他一定会停下手中的魂笔。但在此之前,他并不能表现的比谁更先进,更决绝。
邢教授并不知道这一瞬间简墨心里转过的无数念头,他只是在听到这句话后,苍老的眼睛放射出某种光芒,仿佛拉开厚重窗帘后迎来的第一道晨曦,又仿佛这一天他就等着简墨说出这一句话,接话的语气中隐隐含上一丝迫不及待。
“你以为没有过吗?”
简墨眨了下眼睛,望着老人一眼:“您说的那些原人极端组织?他们的力量太过薄弱了些吧。而且他们行事的风格和手段,说实在的,我不认为能有什么实际作用。与其说他们是在恢复社会秩序,我认为他们更大的是在报复社会,扰乱秩序。”
多数原人极端组织都认为造纸是万恶之源,认为没有造纸就不会引发这之后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因此将造纸师列为了攻击对象。简墨自己在玉壶高中就吃过一次大亏,他当然不会忘记这档事情。
老人笑了起来,合上眼睛摇摇头否认:“不,我所说的可不是那些因为吃过纸人带来的亏就纠结在一起搞些武力示威的家伙。”
他用一种徐徐诱导的口吻问出一句话,“简墨,你就没有想过,世界上聪明的人那么多,在造纸刚刚开始兴盛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看出它可能产生的种种的负面影响吗?”
任何一项超出当世主流,不,哪怕是略微先进一些的技术诞生,都不可能不引起一个国家统治阶层的关注。更何况能够混到政府高层的人,一般都不会太蠢——就算他们都很蠢,可哪个国家的政府背后没有站着一箩筐的智囊团,随时为决策层在各个领域各个专业做出最终决定提出建议和参考方案。说纸人方兴未艾之时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它后来可能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简墨觉得不论从智商和情商上都是开玩笑。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最开始真的没有看出来,难道第一次纸原战争爆发还不够让当权者的警醒吗?
哪个时代都不缺乏有识之士。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政府从来就没有禁止造纸术,甚至连这样的呼声都几乎没有听说过。
不,不是没有人想到,也不是没有人想说出来。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造纸带来的利益蒙蔽双眼动摇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