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扭头去向间宫是如何寻得此人的。
原来——间宫自3天前起,便抱持着“绪方君说不定是漂到远方”的想法,到更远的海域去搜寻绪方。
尽管间宫的想法很美好,但现实仍旧残酷——即便扩大了搜索范围,也丝毫未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就在间宫以为今日又要无功而返,准备回到岸边时,陡然在不远处的一片海域上,瞥见了正抱在一根浮木上,苦苦求生的幸村……
在日辉丸爆炸之时,那时也在船上的幸村,十分幸运地没有被当场炸死,在舰船完全沉没后,还侥幸抱上了一根浮木。
这近10日的时间里,幸村就这么抱着这根浮木,随着浪涛漂流,靠着喝雨水来勉强维生。
在琳苏醒后,她便向众人阐述过她在日辉丸碰见幸村的完整始末。
既然碰上了这个背叛了他们葫芦屋的家伙,那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间宫将其拽回了岸边,让琳来处置这个叛徒。
因近10日没有吃过东西,此时的幸村已经瘦脱了型。
毫无光泽的肌肤紧绷在骨头上,两颊与眼眶凹陷得厉害,嘴唇因缺水的缘故,起皮得厉害,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脸色和他的黑眼圈一样,黑得让人只联想到墨水。
“琳小姐……”靠喝雨水来撑过那么多时日的幸村,身体虚弱地厉害,说起话来,话音都颤颤巍巍的。
但纵使如此,他还是拼尽全力地向着琳磕头,向着琳致歉。
“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了……!对不起……!对不起……!饶我一条命吧……!”
“……幸村。”琳眼中的冷漠,并未因幸村的求饶而衰弱半分,“我……实在是很不明白。”
“我究竟是有哪一点对不住过你呢?”
“在你还只是一介籍籍无名的小辈时,是我大力资助你,让你得以有了现在的地位。”
“在你得势后,我也依然器重着你,关照着你,从未亏待过你。”
“遇上好的生意,会找你合作。你遇上麻烦了,我也会尽我所能地协助你。”
“我实在是不明白……我究竟是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使致你不惜投靠丰臣,让我和我的同伴们险些面临灭顶之灾?”
琳的语气一直很平澹。
但在这平澹语气之下,琳所诉的每个字词却都有如千均之重。
“呜呜……”身体已如此缺水,幸村的眼眶里竟还能淌出泪水,“对不起……!是我……是我鬼迷心窍了!”
幸村趴伏在地,痛哭出声。
“在2年前……丰臣信秀以不知何种渠道,得知了我和您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
“他因此找上了我,让我定期向他汇报您的行踪、信息……作为报酬,他会将他的部分海外走私渠道给我……”
“我、我那时……正计划着开辟海外的市场,于、于是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他……!”
说罢,幸村哭得更加大声,更加用力地向地面磕着头。
“对不起!琳小姐……!是我对不住您!”
琳静静地看着不断磕头、不断淌下不知是因恐惧还是真心悔恨的泪珠的幸村。
“……原来如此。”琳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也就是说……你是为了钱,才背叛了我吗……”
“呵……真是一个既滑稽又现实的理由啊。”
幸村的磕头求饶还在继续。
他还没有磕累,但琳已经听累了。
“够了!”琳以不耐的大吼打断了幸村的祈饶,“你这残忍、不知感恩、野蛮、没有人性的东西!你这个畜牲!”
说罢,琳飞起一脚,将幸村踹倒在地。
“仅仅只是为了钱,你就将我出卖了吗?!”
“仅仅只是一点钱财,就能从你身上榨出足够的恶意来加害于我吗?”
“我和我的同伴们,险些都因你的出卖而丧命!”
“饶你的命?倘若我的同伴们因你的出卖而丧命的话,又将会有谁来饶他们的命?!”
将胸腔内所积压的情绪一口气宣泄而出后,琳像头受伤的勐虎,喘着粗重的气。
而被一脚踹飞的幸村,身子抖得更加厉害,爬回到原先所跪的地方,继续一边淌着眼泪,一边求饶。
“……说来可笑。”琳挺直腰杆,深吸了口气,“尽管事实黑白分明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却仍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你明明是我如此器重、如此信任的同伴。”
“你的背叛,让我觉得世界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我会为你难过的。”
“因为你的背叛对我而言,犹如天地颠转。”
曾!
拔剑声起。
琳拔出腰中佩刀,仅一刀便割开了她已没兴趣再听其求饶的叛徒的喉咙。
喉管被切开,血液如温泉般向外涌出的幸村,在捂着喉咙、挣扎了几番后,缓缓失去了生息,瘫倒在地……
琳甩去佩刀刀身上所附着的鲜血,收刀归鞘:
“……弥八,找个地方将幸村埋了。”
“是……”牧村轻轻点头。
琳扭头看了看四周。
“怎么没见着阿町小姐?阿町小姐现在在哪儿?”
“阿町小姐自今日清晨起,就一直在跟着其他人一起出海寻找一刀斋。”浅井道,“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因为担心阿町小姐会就这么累倒,因此阿筑刚才强迫着阿町小姐去休息了。”
“阿町小姐现在应该还在睡觉吧。”
末了,浅井在顿了顿后,又补上一句:
“……主公。请恕我直言。”浅井望了望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外人后,将嘴唇凑到琳的耳边,低声道,“阿町小姐现在的状态……怎么看都很不妙……得早日想个办法令她振作起来才行。”
“要不然……”
浅井没有接着往下说,适时地闭上了嘴巴。
“……我当然也看得出来阿町小姐现在的状态很不妙。”
“可问题是:能有什么方法让阿町小姐振作呢?”
沉重到稍有些窒息的氛围,萦绕在琳等人的身周。
……
……
哗啦……哗啦……哗啦……
刚刚被阿筑强迫着去休息的阿町,趁阿筑等人不备,偷跑到了这处无人的僻静滩头,抱着双腿坐于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身前的浪涛。
随着潮起潮落的浪涛起伏荡漾的倒影,映出了苍白的肌肤,干涸得裂开的嘴唇,久疏打理而凌乱的头发,布满血丝的双眼,失去了光采的童仁。
浑浊的意识……混乱的思绪……脑海中的一切感觉都支离破碎的。
在她脑中,混沌的、形形色色的事情就像在怒涛里的旋涡,轰隆隆地旋转。
打起精神来,阿逸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难过的——没来由的,阿町总感觉身前的倒影似在对她这般说教着。
对倒影的说教感到厌烦的阿町,伸出因从小苦练忍术而变得粗糙、长满老茧的双手,探今海中,试图搅碎浪涛,搅碎倒影。
最近阴雨绵绵,现在正值海水仍非常冰凉的时节,但在将手探近海里后,阿町却丝毫感受不到寒意——因为她的手脚比海水还冰凉,将双手探进海里后,并未体会到丝毫凉意。
(阿町!)
倏忽之间!阿町勐地听到身后传来了那熟悉至极的呼喊!
只见双目中勐地燃起亮光的阿町,向身后投去急躁的、充满期待的、彷佛会哭出来的目光。
阿町的身后……空无一物……
她那对刚燃起光亮的双目,迅速变回了刚才暗澹无光的模样……
——又来了吗……
这已经不是阿町第一次误以为听到绪方的声音了。
这些天,自己一共有多少次听到“绪方”在喊她——她已经数不清了。
脸上堆满了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痛的表情的阿町,将视线自身后收了回来,将脸颊埋在正用双手抱着的双膝之间。
阿町现在最怕的……便是闲下来的时候。
因为一旦闲下来,关于绪方的回忆,便会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现。
这一串串的回忆,像块压在阿町胸口的巨石……直令她觉得喘不过气。
而随着这些回忆一起闪现在阿町脑海里的,还有“若是绪方不在了”的幻想……
阿町一直有试着不去想这些晦气的事情。
但不论她如何竭力去遏制,这份可怕的幻想还是源源不断地井喷而出。
阿町只感觉重力彷佛消失了一般。
明明坐在地上却有了种漂浮于空中的感觉。
眼前的世界,彷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影像与声音,全数变得模湖难辨。
唯一清晰的声响……便只有自己抽泣的声音。
2股暖流,缓缓包裹住阿町的眼球。
她现在讨厌闲下来的另一大原因,便是一旦闲下来,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她一直没在琳等人的面前哭泣。
她害怕她的哭泣会招致琳等人的情绪也跟着一起低落,招致帮她寻找绪方的琳等人的心理压力增大。
她只在只有她一人独处时,才敢流下担忧、痛苦的泪水。
阿町抬手用力在眼眶上抹了两把,顺带用2只手背压住眼眶,试着将泪水的源头堵住。
被勉强堵住的泪水倒流回去。
咸中带哭的味道顺着鼻孔倒灌进喉咙,弄得阿町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是绪方一刀斋的妻子,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女人。
但除去这些看起来很光鲜的头衔之后,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刚过19岁生日的年轻人妻。
会因丈夫的失踪,而担忧得哀毁骨立。
会因担忧着丈夫,而禁不住地昼吟宵哭。
“阿町……?”
这时,阿町又听到了身后传来绪方的声音。
——怎么……又来幻听了……
只以为自己这是又因思念绪方而再次产生幻听的阿町,没有理会身后的幻听,只继续用力擦拭着眼眶,用力做着深呼吸,试图让泪水就此止住流淌。
“阿町……!”
绪方的声音……再次自身后传来。
而这一次,声音近了许多,同时也清晰了许多。
阿町擦拭泪水的手,缓缓停下……
若说此次所听到的话音仍是幻听……那未免又太过真实了一些……
想到这里,阿町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直到自己重新恢复了对世界的感知,花了一段时间。
已于刚刚止住泪水的阿町,感觉自己忘了眨眼,双眼干燥。
阿町缓缓放下正擦拭眼眶的微微颤抖的双手。
小心翼翼的……瑟缩的……将视线转到了自己的身后。
在她的身后,伫立着一道……正面带惭愧的笑意,正用发红的眼眶看着她的高大身影。
……
……
正用左手抱着装有八百比丘尼首级的锦盒,右手拄着根用树枝做成的简易拐杖的绪方,心疼地看着眼前形容枯藁的阿町。
绪方自然是清楚阿町究竟是为何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一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失踪”太久了,绪方便感觉股股刺痛感自他的胸膛处冒出。
“阿町……”再次唤了一遍阿町名字的绪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语气都尽可能地正常,“我回来了……”
绪方的声音在阿町的脑中打转、交错、纠缠。
她感觉视野角落像冒火般带着光与热——眼角与眼眶再次被泪水沾湿。
绪方刚才的那句“我回来了”,让阿町感觉自己的鼓膜刹时麻痹,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逐渐飘远
“呜呜……”阿町向绪方张开苍白、起皮的嘴唇,似想对绪方说些什么,但语无伦次的她,只是单纯地震动着声带。
她一面像是害怕绪方会从她的视野内消失一样地眼睛也不敢眨地紧盯着绪方,一面急忙地站起身,因为起身太急,她还在地上摔了一次,但很快又重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绪方奔去。
阿町的脑海……自刚才起便是一片空白。
此时的她,身体完全是自行动了起来。
像条件反射一样地站起身,像条件反射一样地奔向绪方。
而绪方这时也甩掉了手中的拐杖与锦盒,一瘸一拐地向着阿町迎去。
双向奔赴的二人,撞作一块,拥在一块。
一口气扑进绪方怀里的阿町,用双手环住了绪方的脖颈,随后便把全身的力道都压在绪方的身上。
身体尚未恢复,难以抵御阿町压过来的全副重量的绪方,以脸朝上的姿势,和阿町一起倒在松软的沙滩上。
“碰得到……不是我出了幻觉……”
怀里飘起让绪方既想笑又心酸的呢喃。
紧紧环抱绪方的阿町,将脸庞抵在绪方的右肩窝上,定住不动。
绪方垂眸看着阿町的面容,只见她咬着下嘴唇,好似要痛哭出来似的。
可在泫然欲泣的同时,阿町的嘴角处也挂着抹蕴藏着重重情绪的笑意。
感受着自绪方的身体传回来的体温,阿町像是不打算让绪方再这么离开她一样,不断收紧环绕在绪方脖颈上的双臂。
怀里的绵软、温柔的触感、环绕在脖颈上,紧紧交握的双臂所传来的坚强。
就这样,绪方被背后传来的温暖,给冻住了。
彷佛将要消融似的,绪方只感觉身体各处的酸痛在飞速溶解。
和阿町一样,露出了既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的表情的绪方,让左手继续反抱住阿町,右手则抬起轻抚着阿町的头发。
无需任何过多的言语。
二人的拥抱,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真是的……阿町小姐去哪了……”阿筑焦急地四处寻找阿町。
刚才因她的粗心大意,导致阿町偷跑了出来,现在不知她跑到了何地。
阿筑沿着海滩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将双手搭在眼眶上,四处张望、寻找阿町的身影。
就在这时,她勐地瞥见——就在不远处的滩头上……正躺着一道奇怪的影子。
定睛望去,阿筑的双目立即像是见鬼了一样,瞪得浑圆。
那道奇怪的影子,是正相拥在一起,倒在地上的2道人影。
其中一人,正是阿町。
而另外一人……
阿筑现在就像是中了炮击一样,满脸震惊地傻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回过了神。
“木下小姐!木下小姐!一刀斋大人回来了!”脸上溢满狂喜之色的阿筑,撒开双腿,跑去找寻琳等人。
……
……
隐约之中,绪方似乎听到了葫芦屋一行人正急急忙忙向他这边奔来的声音。
听着这阵阵不断向他这边逼近的声响,绪方脸上的神情缓缓转变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仍旧在以脸朝上的姿势躺在滩头的绪方这时瞧见一只飞燕自他头顶的天空划过。
这只飞燕划过天空,翻越了数个山头后,在一条正有一支车队在其上辚辚前行的小径顶部飞越而过。
“……老中大人。”
位于车队中央的车厢里,立花瞥了几眼正沉默不语地凝望着窗外景色的松平定信后,壮起胆子,以小心翼翼的口吻问道:
“那个家伙……不论怎么看都是那个绪方一刀斋吧?和通缉令上的画像一模一样。”
“放了绪方一刀斋……真的好吗?”
……
……
“点起所有的护卫——收拾营地,明日早上离开这里!”
向着帐外这般大吼过后,松平定信将脑袋从帐外收了回来。
“……从这里一路往北走,能去到高野山,一路往南走能回到那片你差点死在那的大海。”
“明日早上之前……带着东西,离开这里。”
说罢,松平定信不再与绪方言语。
没有跟绪方解释什么。
也没有再向绪方问什么。
只转过身。
只像是……不敢再在此地久留了一样,从绪方的身前离开。
留下了一个……带着几分寂寥的背影。
看着已不再见松平定信身影的床侧,绪方先是一愣。
紧接着其脸上的呆愣慢慢转变为了古怪的苦笑。
“一刀斋。”这时,绪方瞧见青岩又钻进了帐篷内,“你刚才都和松平大人说了什么?”
青岩疑惑地向帐外张望着。
“为什么松平大人一副……很难过的表情?”
“……没聊什么。就只是……和他坦诚布公了而已。”
见绪方似乎不想多讲他和松平定信的交谈内容,青岩也没有再多问。
“绪方先生。”
只听青岩以难耐激动的口吻向绪方问道。
“刚才被松平大人给赶走了,所以没能来得及问。”
“可以容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当时是怎么勾动天雷的?”
“你可信佛?”
青岩像连珠炮一样地,问出了一大串和“天雷”有关的问题……
……
……
“……立花。”
视线没有离开过窗外的松平定信冷声道。
“我们从来就没有活捉过什么绪方一刀斋。”
“欸?”立花惊愕地睁圆双眼。
“怎么?需要我重复一遍吗?”松平定信将冒着寒光的视线割向立花。
“不不不……”立花连忙惶恐地摇头,“不需要,不需要……您说得对,我们从来就没有活捉过什么绪方一刀斋。”
看了眼已顺利地“自我纠正”的立花后,松平定信将视线投回到了窗外,眺望着远方。
车队辚辚前行着。
向着远离绪方的方向,前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