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既然你们已经收复了河南,又杀退了刘曜,从建康到长安的运路终于畅通了,不必要再从荆州西部翻越崇山峻岭,险道而行。我作为藩王,已然久疏贡赋——虽说是情非得已——如今则不可不贡啦。
因而遣丞相司直刘隗来贡,并且也向文约你献礼。裴该读到这里,直接跳至文末,果然开列了礼品名单,包括:越布十段、青瓷一箧、珍贝与明珠合一匣……东西真不算多,价值有限,只为表个姿态而已。
翻回去继续读信,又是大段片儿汤话,不外乎说此前咱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今遣刘隗前往解释,希望可以弥合裂隙,同心辅国云云。裴该不禁莞尔,就问刘隗:“书中云我与琅琊大王,恐生嫌隙,不知嫌隙何在啊?”
刘大连毕恭毕敬地回复道:“此前公等进至河南,而大王为宵小所蔽,以为战事不利,故急召二公南归,险使北伐大业功败垂成——以此恐生嫌隙也。”
裴该追问道:“宵小为谁?”
刘隗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庾元规。”
“则大王如何处置?”
“已褫其官职,罢为庶人矣。”
这个消息裴该倒是头回听说,不禁微微一愕,随即撇嘴——就我所知,起码在我进长安执政前,庾亮还跟建康相府里呼风唤雨呢,甚至还一度使司马睿下达了“锁江”之令。真要是为了下令退兵之事责罚庾亮,又何必等到现在啊?
——杜、李、卫三家携眷带口北归,走得比刘隗要慢,如今尚未抵达长安,但亦早遣从人预先送信过来,裴该才回到长安城内就接着了,自然知晓“锁江”之事。
但他不方便以此来责问刘隗,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抑且对司马睿不敬了,于是只问:“谗言惑上,几使北伐不终,如此则止褫职么?”这种大罪,怎么着也该论流吧,即便处死都不冤枉啊!
刘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于路筹谋,早就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啦——道:“琅琊大王得镇建康,安定江东,庾元规实有力焉,追念前功,故而免其死罪。且虽妄言,幸得二公不从乱命,克服故都,终无大损——唯戴若思归途中为盗匪所害,念之使人悲怆……”说着话,假模假式地提起袖子来擦擦眼睛。
刘大连话中之意,戴渊是怎么死的,咱们都心中有数,不是你的人干的,就必是祖逖下的黑手。这你们都已经弄死一个了,还嫌不够吗?何必一定要致庾亮于死地?
裴该不便就这个话题再多做纠缠,于是话锋一转,假装自己宽宏大度:“我固知退兵非大王本意也,必为小人所惑,是以不从乱命。则我必不肯怨怼于大王,大王又何必自扰?”
刘隗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观察一下裴该的神情,这才长驱直入地说道:“为有传言,朝廷欲使诸王归藩,恐有小人以此言游说裴公,大王故遣末吏前来致意耳。”
此前两人对话,一句接一句,双方都不打磕巴,如今切入正题了,裴该也不禁略作思忖,这才小心翼翼地回复道:“诸王本各有国,因乱而徙,今中原初定,何以不肯归啊?”
我虽然曾有这个意思,但从来都没有对外人表露过——跟自己人当然会提起啦,相信他们不会到处去宣扬——所以你是从哪儿听说的?象这种问话,根本就毫无意义,裴该不会追问刘隗。他很清楚刘隗是代表了建康政权,以传言为借口,婉转表态:琅琊王暂时是绝不会离开江东的!故此他只问:为啥不肯回去咧?
刘隗回答说:“中原初定而已,胡寇未灭,诸王实不宜归藩。裴公容禀,西阳县在豫南,南顿县、汝南国在豫西,彭城在徐方,虽已复得,时日尚短,地方绝不安靖,且诸王产业多失,难以遽归……”
裴该笑问道:“琅琊王又如何?”
刘隗先不说司马睿,却转过头去说司马保:“南阳王镇守秦州,要防巴氐北蹿,恐亦暂时难离……”你得先能说服司马保归藩,完了再论司马睿吧?可是司马保肯走吗?凭啥司马睿就要先回琅琊去?
最后才说到司马睿:“琅琊大王奉命南渡,披荆斩棘、筚路褴褛数岁,始得初安而已。然前有陈敏、钱璯纵肆,后有杜弢、胡曾为乱,今吴兴周、沈,尚怀异心。诚恐若大王归藩,建康无宗室镇守,宵小之徒妄求一逞,将各媾衅,则数年之功,难免毁于一旦。且国家方致力于平阳、巴蜀,图灭篡僭,重归于一,实不宜再乱江南——还请裴公三思。”
裴该笑问:“唯琅琊王才可镇定江东乎?”
刘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裴公曾住建康,自然知晓,南渡侨客与江东土著嫌隙本深,龃龉不休,唯宗室藩王始可使双方信服,勉强协力,若易以外姓,则必生乱。然如西阳、南顿诸王,则无琅琊大王之宽厚、得众,安可使代?”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补上一句:“且今建康之政,出于王茂弘,江上重军,无过王处仲,王氏本大王藩内之臣,唯信大王而已。”
裴该略微摇一摇头:“未必啊……琅琊王何如东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