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抬起右手,移过女英脸颊,却没有碰触。女英有一丝失望,可重光的手还在移动,终于落到了鬓发间。他用掌心在女英头顶轻轻一按,悄声道:“你又长高了。”女英昂起脑袋,刚想说什么,便觉重光的掌力加重了一些,然而这种加重又极为微妙,绝无半点压迫感,只是按住,又朝左右隐隐一转。正因这一按一转,呵护的意味荡然无存,倒含了几丝暖昧不明的情愫。
二人朝殿外走去。宫女们安静地行礼,又一一溶入长廊影深处。女英默然前行,唯有足底金缕鞋发出“噼啪”、“噼啪”轻响。她自觉不好意思,便收慢脚步,又暗中踮起足跟,企图将声音减低。重光瞧在眼里,只是微笑,过了一会才问:“几时出宫?”
女英低声答:“就是……今夜罢。”
一言既出,二人各怀心事,再次陷入沉默。宫中一切皆有法度,纵然是皇后母家入宫侍疾,也不过每月一回,每回逗留三日而已。时辰将至,周家的车轿想来也快到了。女英咬住嘴唇,将脚步放迟一些,重光就在身边,她能感受到他每一下的呼吸声。当他缓缓吐气,她便忍不住去吸,温热气息流入喉间,在少女的小小胸膛中辗转,再徐徐送出,就新添了一缕甜馨。甜馨的气息袭向重光身体,钻进他的口鼻,于是形成一种无言的身体交流,微妙、隐秘,而又安全。
长廊眼看将尽,两旁庭院变白了一些,女英侧目望去,见一轮月亮趴在梅树上,正是重光与娥皇同植的梅花林。她忽感心口刺痛,方才的甜香荡然无存,头脑一热,向前冲出两步,金履鞋的木底发出刺耳“嗒”、“嗒”声。女英含着泪,心想:“走罢。走罢。”整个后背却又陡然僵直——是重光,他注视女英背影,一字字地说:“子时三刻到后花园来,我有话同你讲。”
他转首离去。女英怔立于原处,摸一摸脸颊,恍惚间只道做了一场大梦。然而确又不是梦,她回房等了许久,也没有宫女来通知登车离宫事宜。漏壶一点点地滴着,转眼已到子时,女英蓦然跳起,在房内四处摸索。她慌乱地翻开脂粉盒,却惊觉那种“沉檀”唯独娥皇才有。她丢开盒子奔到镜前,幸好双唇色泽犹在,女英长舒一口气,匆匆整理完鬓发,披一件纱衣,便悄然带上门出去。
月光似水,蜿蜒着淌在庭院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更浓,霜露也更重。因着皇后病势,镇日的轻歌曼舞暂止,这金陵皇城便难得生出一层庄严与肃穆。女英踏住月光,猫着腰,在花林间一步步穿行。沙沙叶声落在耳内,倒令她模糊忆起十年前娥皇出嫁的那一天。她当时才五岁,钻在人群中,奋力昂起小脑袋,也只能瞧见如火一般赤红的裙裾。重光执着娥皇的手,二人每踏出一步,衣袍皆在不停抖动,正如今晚满天的叶声,沙沙的,瑟瑟的。
女英正自出神,忽觉右臂被轻轻一牵,却是薄纱衣勾着枝条,挂出了一道口子。她朝旁边闪开,却并不紧张:此处虽难走,半夜三更却绝不会有别人来,只要一鼓作气潜过去,就能接近瑶光殿南侧,那正是后花园所在。
女英倚着墙根,喘一口气,又拂去身上的零乱花瓣。后花园已近在咫尺,不过还隔一堵高墙罢了。只要迈上台阶,绕过拐角,再拾阶而下,便能从月洞门溜入园中,而今夜的小小冒险,自此也就结束了。
女英屏住气,伸出右足,踩上石阶。谁知那汉白玉阶颇为坚硬,金缕鞋底敲于其上,竟传出“嗒”的一响,在深夜里听来格外清亮。她心肝儿一颤,赶忙缩回脚,不远处的西偏殿隐透灯光,定然是宫人在值夜。女英按住胸,只觉扑通扑通乱跳,她不敢再试,却又不甘就此罢休,百般思量之下,忽心生一计,于是弯腰除去金缕鞋,提在手中,只用一双穿着鸦头袜的莲足,踏着玉砖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