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只有我才办得到。”李哲说。
他问潘虎要了一杯茶,喝完后有了一些精神,他转身回到病房里,给王亚讲他刚毕业时在课堂上闹过的一些笑话。王亚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很配合地笑起来。李哲见她轻松了不少,这才定心了。
大约夜里九点钟左右,王亚又一次被阵痛包围。潘虎兴奋地跳了起来,招呼助产士将她推进产房。李哲也换上了白衣,戴上帽子和口罩,陪在他们旁边,王亚一直握着他的手。潘虎让他站在产床的另一端,要他和所有人一样,大声喊出口号。喊了十几遍之后,李哲终于看见了一个婴儿脑袋像颗湿透的皮球一样微微露出了顶,这颗脑袋上还长着黑绒绒的头发,李哲的心忽然产生一股悸动。他弯下腰鼓励王亚:“再用点力,马上生出来了,再用点力,别怕,你要当妈妈了……”
那颗黑绒绒的小毛球终于从母体探了出来,整个小小的身体发出巨大而嘹亮的啼哭声。
“哟,小伙子,嗓门真够大的,长大了肯定比你老爹壮!”潘虎热切地招呼助产士把新生儿抱到一边去清洗。李哲留在王亚身边,她的呼吸还是有点急促,两人对望了好久,忽然,王亚用力挣起身,使劲一拖李哲的胳膊,李哲打了个趔趄,就被王亚一把抱住了。
王亚大叫着:“阿哲,阿哲,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咱俩有儿子了!”
王亚兴奋得不像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她急切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已经成为最大的功臣。她在助产士的命令里才终于平静下来,愉悦地躺在鲜血点点的湿润的产床上,任凭助产士替自己缝合侧切的伤口。
“阿哲,娃娃要被送回病房观察,你跟着去吧,我这里没事了。”王亚疲惫地说。
李哲换下衣帽摘了手套,又谢过了助产士,这才走出产房。回到病房,他下意识扫了一眼王亚枕头下赵露常穿的那种红白格子,不料枕头底下什么也没有,只有印着医院编号的皱巴巴的床单。李哲吃了一惊,他白天看见的难道是幻觉?他诧异地掐了掐太阳穴,门旁忽然飘入潘虎的声音,潘虎抱着婴儿进来了,把婴儿放在早就预备好的小床里。
“是你处理的?”李哲问。
潘虎说:“是我处理的。我对王亚说过了,以后别再模仿这些。我说我最了解你,过去的事儿你忘不掉,但是新的责任来了,你就算再不情愿也会忘记。”
李哲看着婴儿那柔嫩可爱的小脸,默默地想:“孩子,你到底还是来了。你没有继承她的血脉,但你终究是我的儿子。”
潘虎又说:“你母亲术后情况一直很稳定,也算圆了你读医的心愿。从前那些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吧,好好陪老婆孩子,后悔药一辈子一次足够了。”
远处枫林的声音渐渐减轻,它终于变弱了、消失了。风停后的秋夜里有难得的宁静,灯光是淡橘黄色的。李哲听着王亚轻轻哄婴儿的声音,不禁双眼潮湿。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当年的他是多么年轻并且富有神采啊。他的眼角出现几丝皱纹了,目光不再明亮如水,而是忧郁黯淡的,像是两口经年累月不起波澜的古井。他的身体也开始有些蜷缩,也许某一天他的侧影会幻变成一枚硕大的问号吧。
李哲就这么红着眼睛回忆着,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任性地放空思想。午夜的楼道里仍有脚步声,清脆而空灵,令李哲想起学生时代的宿舍楼。当年他带着赵露去参观男生寝室,宿管阿姨瞪着赵露的腿,坚决地拒绝了。但医学生的智商是很高的,他和潘虎、还有一群男生立刻翻出了宿舍管理条例,里面写着晚上八点前允许访客出入。阿姨瞟了一眼赵露的学生证,不情愿地妥协了,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地上楼,进屋没多久就各自找了借口散去了,只留下李哲和赵露二人。接着每隔半个小时电话就会响起,宿管阿姨在电话里反复地叮嘱说早点下楼来,还有,不许做坏事。医学院的宿舍楼是很凉爽的,赵露坐在书桌前喊冷,李哲就拿了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他们没有做坏事,却一块儿坐在电脑前看电影。赵露推荐了许多好电影,他俩从中午一起看到傍晚。那一阵子的星期天几乎都是这样过的,后来李哲想出一个主意,他下载了几部很有名的恐怖片,问赵露敢不敢看。赵露转了转眼珠,欣然同意了,接下来的几小时李哲就看到赵露努力扮出害怕的模样,她把手臂反过来紧扣着椅背,装作随时都要连人带椅栽下去。李哲就一边笑一边握住她的手,仿佛是在保护她。他俩就用这种别扭的姿势看完了一部又一部恐怖片。赵露离开以后李哲就再也不看这类电影了,对于二十来岁正在念大学的男孩子来说,它们真是最好不过的理由了。
李哲就这么失着神抬起头,他用手揉了一下酸痛的眼,慢慢站起来,怔怔地看向窗外。秋夜的月光洁净莹白,偶尔有些汽车拖着尾灯从马路上驶过。没有那种萧瑟的秋声从远处乘风飘来了,S大医学院显得那么宁静,对面的红枫林在月光照衬下就像是沉寂的精灵。李哲将婴儿尿布递给王亚,又笨拙地用开水冲洗着奶瓶,然后小心地站在床边等待婴儿入睡。午夜之后的医院并不是绝对安静的,李哲听见隔壁房间隐约传出新生儿的哭声。他想象着当年赵露躺在这里的样子,那时他根本不愿见她,他太自卑了。一个人没有了自信是多么令人痛心。夜更加深了,李哲将窗帘轻轻拉起,只留下小半扇玻璃,他独自坐回窗边。一丝空气从缝隙里悄悄地流入,那种清冷的感觉使他的睡意一点点消失。窗台底下贴着一片薄薄的东西,好像是枫叶,掌状五裂的轮廓映着灰色的水泥,只显出一块黑蒙蒙的形状。李哲打开窗缝,把手掌伸向水泥台沿,他用两根手指捡住了枫叶。指尖传来一阵熟悉的触觉,夜色也已更静更深,李哲开始缩回手。他小心翼翼地捏着枫叶,感觉它又凉又湿。他的心咚咚跳着,强烈的预感让他的胸腔里充满了期待。他将那一片枫叶凑近了灯光,它的颜色果然是很深很深的,是一种炫丽的紫色。李哲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他的脸上流露出复杂而又如释重负的神情。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便将它拢进掌心。他在想,为什么当初自己感到前途茫茫的时候,会选择了逃避呢?最后他明白了,那是因为他的年纪太轻了,他和她相遇得太早了。
东方渐渐地泛出白光,室灯无声地熄灭了。对面校园里的枫林显得更加清晰,许多声音开始在楼道里响起。李哲听见外面发出“咚咚”、“啪嗒”的声响,那是医护们上班时的声音。枫叶纷纷随着秋风飘落而下,李哲仿佛望见了它们那红透的叶脉与经络,它们灵巧地舞动着,舞得那样轻。它们从枫林中来,又落到枫林底下的泥土里去。李哲想,枫树是多么了不起,不能移动不能言语,却能年复一年地看尽悲欢离合。而人却只能守着短短的一段岁月,无论守住了,还是守不住,最后都将和晚秋的枫叶一样,形体消失了,再陷入一段新的轮回。
李哲的喉咙哽咽了,他很想对着掌心里的紫枫说几句话,可他感觉自己已经说不出来了。紫色枫叶静静地躺着,无数学子曾温柔地爱抚过它,仿佛拥有了它就能拥有全世界。
小床里的婴儿发出咕咕哝哝的声响。王亚睁开眼睛,扶住床头,挣扎着坐了起来。李哲赶紧走到床边,王亚已探过身子,她托起小小的婴儿,低而柔缓地哼唱着。李哲睁大了眼睛,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她哼唱的是家乡古老的安眠曲。他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唱的。李哲的视线不由模糊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多病的母亲,还有一天比一天苍老的父亲,他们在火车上,就快要见到自己和儿子了。一抹绯红的霞光从窗外射入,使王亚和婴儿浸沐在无限的恩慈之中。李哲的心动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居然在祈祷,那是来自于一名医者内心最深处的祈祷。
李哲朝王亚走近几步。他抬起了手,展开掌心,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将那一片深紫色的叶子拿起。这属于晚秋的紫枫便被轻轻献给那新晋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