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地起身,官向玉动作极为轻细,不吵醒太子殿下一分一毫。她随意披了衣裳便赤脚下榻,跑去案桌那里就着昏暗的火光,展开两幅羊皮卷,开始执笔拟平定书。
墨迹在羊皮卷上丝毫不晕染,官向玉的字迹是一手工工整整的小楷,写得十分的漂亮。五十年间不开战,鉴于形式正式,五十这个数字需得用伍拾代替,这样就应了方才官向玉所说的改国号一事,且这样根本不会让胡王起疑。写到平战书的末尾,她极力稳住颤抖的笔,一字一句地添上:另,大周太子夏胤之太子妃南小离,入胡国为质伍年。伍年内,太子妃若有何损,此书作废,胡国永不得主动向大周开战。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中的关键,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她在胡国伤了,或者,死了,平战书作废,胡国照样要年年向大周纳岁贡,青岩城还是周国的疆土,胡国不能再主动侵犯大周一寸疆土,但大周却可以随时对胡国宣战。
写好了以后,官向玉搬起太子殿下的东宫印鉴,便往平战书上印下。那朱砂红印,在羊皮卷上印出了气势磅礴的龙的图腾,印下了周国的承诺。
官向玉把两份羊皮卷都卷了起来,打算找个地方先收好。岂料将将一转身,便吓了一跳,身后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已清醒,把她紧紧地抵在案桌上。
“小离儿,把东西拿出来。”太子殿下淡淡道,带着不容忽视地迫力。
官向玉手往后缩,坚决地摇摇头。
“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太子殿下眯了眯眼,“有我在,你休想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不是傻事”,官向玉抬眸定定地看着他,“你心里也明白,这是我们暂时最理智的一条路。三天,这里拖得起三天,南方有可能拖不起。三天以后,你不答应,周国遭两方夹击,一半的胜算都没有。”
“就算是这样”,太子冷颜冷色道,“我也不许你一个女人去冒险。官靖离,你是我的女人。”
官向玉愣了愣,眼眶便红了。她生生把快要溢出来的眼泪给逼退了回去,展开羊皮卷指给太子殿下看,道:“烬师父你看,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除非想置他们胡国国运于不顾。不就是五年,五年以后我再回来找你。”
“我不要五年”,太子动作快,两指即点了官向玉的穴,看着她怔愣的澄澈的眼睛,看着她的眼泪如豆子一样落下来,都无动于衷地从她手上拿过羊皮卷,“小离儿,我一个五年都等不起。”说着他便要拿羊皮卷去点火焚了。
官向玉突然大声叫道:“你难道要为了我置你的家国天下于险境吗!夏胤你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太子殿下顿住了,火光在他瞳孔里明暗不定,他侧头深深地看着官向玉,道:“我的小离儿聪明美丽,但是不要太勇敢太大无畏,就只躲在我身后,我就很满足了。”
“可你是太子,我是太子妃!”官向玉泪眼斑驳道,“不就注定了我们不能像平凡人那样吗……烬师父,你想想皇上,你想想我姊姊。太医定是没有告诉你,皇上精气神已被蛊虫耗干,他都是强撑到今日的,我姊姊明明知道,她不能当着面难过,她需得放任皇上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情!烬师父,若是父皇他……两头战乱,血流成河,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担子你如何能挑!”
静默了半晌,太子殿下寂然笑道:“小离儿,你又在想什么歪点子来折腾我。”
官向玉道:“烬师父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样大的动静,早惊动了外面的人。宋融不顾一切冲进来的时候,发现这对夫妇正对峙着,各自穿得单薄。宋融非礼勿视又不得不退了出去。
太子殿下吩咐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官向玉即道:“宋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得先听我的,我现在命令你给我进来!”
宋融是个男子汉,最为重承诺。外头静了静,他违背太子殿下之令强行入之,抱拳与太子道:“殿下,属下答应过太子妃娘娘,属下得罪了。”
官向玉又道:“快过来,给我解穴!”
宋融给她解了穴,她走到太子殿下身前,抱着他,双手却非要坚持不可地从他手上夺回羊皮卷,随后曲着双腿,倔强地朝太子殿下跪了下去。
“你在干什么……”太子殿下怒红了眼,大力地扯着她的手腕,皓白的腕处霎时多了红红紫紫的痕迹,可官向玉就是不起,手指死死扒着地面,“你起来,官靖离你给我起来!”
官向玉眼前一阵黄一阵黑的,垂着头,发丝如流苏一般流泻在地面上。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滴在太子殿下的玄色金绣靴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她道:“我今晚,就去胡国做人质,把平战书带给他们盖印,我让宋融送我去,再让他把平战书带回来。”
“我不会让你去,你听清楚了吗?”太子殿下咬着字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官向玉恍若未闻,继续道:“你等我五年,要是,要是五年我没有回来找你,你就把我忘了吧……要是,要是五年你都等不下去,那先前你起的誓言说是一生一世只娶我一人之类的话,我就不当真,你还可以……还可以娶别……”
话未说完,太子殿下欺身而下,猛地将官向玉揉进怀里。她怔了怔,双眼睁得大大的,眼泪从眼角滑下,反手抱着他,“我答应你,这辈子,我就只为你这样做一次,就这一件事。求你……以后烬师父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一辈子都躲在烬师父的身后,再也不会任性胡来……”
唯有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烬师父,我最喜欢你了……从十四岁那年,我就一直想着你……”
“要是我能够早一点发现你就在我身边,就好了。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我怎么都不感到满足……明明我十五岁就可以嫁人,偏偏要等到十八岁,和你白白错过了三年……”
太子殿下他不喜欢听到这些,因为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残忍的诀别。他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和自己融为一体,道:“我答应你,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官向玉就笑笑,道:“我知道,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对吧,可是我还是得先让你知道这些,不然我怕你寂寞……”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南下打叛军的时候,要记得莫伤了自己,那个定南王,虽说是我们家的亲戚,是我们的皇叔,但千万留不得。你不要心软。”
这一切,都是定南王引起的。没有他的野心,也就没有战乱和百姓的苦难。也就没有太子殿下身上那么多疤痕受了那么多苦,太子殿下也就不会断一只右手手筋。也就没有南疆蛊毒流入了中原,也就没有此时此刻的即将分离。
官向玉她是憎恨定南王的。
往后余生,夏胤一直很后悔。这辈子他觉得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在这个夜晚对官向玉心软,亲自放她走,让她去别国做人质。
“还有”,官向玉哭红着双眼,万分惹人怜爱,她从太子殿下怀中仰起头来,涩然地笑着,纯净得不惹尘埃。她食指碰了碰自己的唇,笑道,“烬师父,你再亲我一下。”
太子殿下俯下头,捧着她的脸,深深痴狂地吻。仿佛天荒地老也就如此了。
后来,是太子殿下亲自把官向玉送去了胡国敌营。这晚风很大,夜空中的暮星却稀稀疏疏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