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有这样才对田飞公平一些,而且田飞也有一种令人膜拜的冲动。
至于柴少云呢?
柴少云是怎么个想法?
柴少云走到窗前。
窗外一望无尽,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柴少云双手置栏,不眺远处,只瞰街心。
雨丝如发,天灰蒙蒙。
街上此刻两拨人马泾渭分明:一拨是夏老二所率领的“帽子”部队。另一拨是郭山凤的人。
柴少云回过身来的时候,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他一咳,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每一条神经都在颤动着,每一寸筋骨都在受着煎熬。
他又掏出白手巾,掩在嘴边。
究竟田飞身上所受的痛苦多些,还是柴少云所受的痛苦惨烈些?
难道这就是得到权力和声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有所获,是不是值得?
在这一瞬间,毛丰源与唐奥运心里都同时升起了这样的疑惑。
柴少云发话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
他只凭栏一望,这一望就确定了:局面已受控制。
夏老二的帽子队,暂可抵住郭山凤的攻势,而且他刚从黑子那得到消息,他知道杨华新马上就要赶到。杨华新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到的。
他跟盟里的精兵几乎已成了同义词。
只要大局无碍,就有了谈判的条件。这就是柴少云先要弄清楚局势的原因之一。
任何谈判的条件,都要建立在自己的实力上。一个人没有实力,便不能跟人谈条件,只能要求别人帮忙、宽恕、扶植、施舍或栽培。
柴少云很明白这一点。
他会在极混乱的局势里认清自己的形势,俟形势对自己有利,才展开谈判。
他一向认为谈判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势。
兵不血刃的攻势。
“你的头怎么了?”柴少云问得很直接。他认为行事方式可以迂迥曲折,只要能达成目标,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但说话宜直接。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永远是安全可靠、节省时间的最好方式。
不过这种方式,没有权威的人未必宜用。
现在的柴少云就算面对上海市长或者总探长,他也有资格这样说话,不必仰人鼻息。
这也许就是权势令人迷恋之处。
柴少云一开口,就问到对方的弱点。
当一个人被刺在痛处,才能看出他应付事情的能力;当一个人被人刺中弱点,才能窥出他的强处。
“两年前,‘振新堂’与县辖区的一次火拼当中,我的颈骨被人用钢棍砸断了。”
田飞回答得很直接。
而且很恳切。
“颈骨断了,为何不医?”
“我的颈骨已断了多年,如果治得好,早就治好了。”
“承志堂的白医生是我的朋友,你去我们那里,我请他替你治病。”
“有名的医生不一定就是好医生,就像那些所谓的大厨,做出来的饭菜不一定好吃?”田飞的回答很快,也很尖锐,“如果他真的是好医生,你现在就不必咳嗽了。”
“咳嗽是我自己选的。在死亡和咳嗽中,我选择了咳嗽,咳嗽总好过死,对不?”
“低头也是我的命运,一个人总难免有低头的时候,常常低头也有个好处,至少可以不必担心撞上屋檐。如果给我选择低头和咳嗽,我要低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说得很明白。”
“一个人做事能够明明白白,总是可以一交的朋友。”
“谢谢你。”
“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
柴少云低咳了两声。
田飞仍在低头。
他们第一回合的谈判已有了结果:
田飞表明了立场:他拒绝了柴少云的邀请,代表了“振新堂”,仍是与“兄弟盟”为敌。
所以他们是敌人,不是朋友。
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朋友,岂非正是最好的敌人?
他们立即又开始了第二回合的谈判。
“最近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那些洋人高层们看着上海滩越来越混乱,很想力图振作,通常他们振作的方法,便是打压我们这些华人混子,这个时候我们两边要是闹出点动静,估计那些洋人家伙会把我们找去好好谈谈心。”
“我听说了。”田飞温和地道。
“所以巡捕房里吃俸禄的那些大爷们,他们都愿见到上海滩只剩下一个话事人。”
“县辖区的那帮人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不算在内,那么,‘兄弟盟’和‘振新堂’只能剩下一个。”
“你以为合并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
“因为你一向都想当老大,合并绝不能容忍,绝不会接受加盟。”
“你以为加盟可行吗?”
“不可行。”
“为什么?”
“因为郭山龙也想当老大,加盟决不考虑,只能接受合并。”
“所以我们都有歧见。”
“因此,上海滩内,只能剩下‘振新堂’或‘兄弟盟’。”
“你果然是明白人。”
“虽然我很少有机会抬头,”田飞的笑意里掠过一抹悲凉,“但我一向都可以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明白事理的人比较不幸运,”柴少云目中的寒光似乎也闪过一丝暖意,“因为他不能装迷糊,而又不能任性,通常还要负起很大的责任。”
“责任太多,人生便没有乐趣。”
“你知道你这次要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你想要我负起什么责任?”
“很简单,”柴少云爽快地道,“要郭山龙投降。”
一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