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妖精的心头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一向不想死。他活得十分愉快,也十分充实。他跟郭雪相知,因为曾经答应过她一句话,受过她一次恩,便誓要维护到她出嫁为止,跟这样一位红粉知音在一起,他的心情自然十分愉快。何况他天天打扮,这是他最大的兴趣,如果死了,便不能再打扮了,所以他从来就没想过死。
而且他还十分怕死。
能不死时,他尽量不死。
为了不死,他不惜哭,也不惜喊救命。
他从不希望结束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只被那人看了一眼,忽然间,心头就似压了一块铅铁,几乎有点想去死。
死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决定,不过那也只是一个决定,跟决定生、决定喜欢一个人、决定使自己开心起来一样,都只是一个决定。
不过,当不如一死这个念头生起来的时候,也同时是决定不再决定其他任何事情的时候……所以才有所谓“求死是不能解决任何事情”之说。
陈妖精只被那人看了一眼,突然就闪过生不如死这样的念头。
天昏暗灰沉,风卷云涌。
风是逆风。
烈风吹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严麻子沉声道:“龙头已经来了,休得无礼!”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这形同白痴一样空洞的人,竟然就是名慑上海市郊、神秘莫测、身手高绝、号令整个“斧头帮”的大雷?
众人还是惊疑不定,忽听头顶上有人说道:“他是大雷?那还有没有大电?”
众人猛抬头,只见毛丰源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坐在黑色靠椅上的大雷。
大雷也抬起头来,眼神茫然。
毛丰源笑道:“你不是要我滚出去的吗?结果还是你先进来了。”说着飘然步出落到大雷面前。
大雷也不生气,只迷迷惘惘地道:“大电,谁是大电?”脸上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可是这一来,更显空洞。
站立在大雷身旁,一左一右有两个人。
两个人都阴沉着脸,像两尊钢铸的巨俑。右边的人,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手掌全拢在袖子里;左边的人,戴着一双白手套,看去手指比一般人几乎要长出一半来,谁都没有忘记这两人就是刚才把整个大厅的门窗像切豆腐一般拆下来的人。
长指的人忽趋近大雷耳边,细声细气地说:“龙头,请下令。”
大雷茫然道:“下令?下什么令?”
长指人道:“他有辱龙头的威名,该下决杀令。”
大雷眼中迷茫之色更甚。“他们胆敢辱我的威名?他们为什么要辱我的威名?”
蒙长指人道:“他们不仅亵渎龙头威名,还阻拦龙头迎娶郭小姐的事。”
大雷脸上仍是一片惘然,“我迎娶郭小姐?”
宽袍肥袖的人短小精悍,结实得像一记沉雷,干咳了一声,道:“郭小姐就是‘振新堂’郭山龙的独生女儿。”
长指人不单是指长,身形也很修长。“大哥要娶郭小姐,郭小姐就是大嫂,大嫂就是你的婆娘,可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来阻拦。”
大雷脸上已出现懊怒的神色:“噢?”
修长个子用手指向郭雪遥相一指,道:“大哥。她便是郭雪郭大小姐!”大雷看了一眼,忍不住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又禁不住看第三眼,越看,眼里的茫然之色越消减,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之色。
可是,这时候,场中已起了极大的变化!
原来那修长个子向郭雪遥指,唐奥运已横行一步,准备万一对方出袭,他可以及时出手。
他已经看得分明:这一高一矮一修长一精壮的两人,身份只怕要比前面四名老大来得更高,而且身手也更莫测。
但他还是意想不到。
修长个子中指向郭雪一指,便有几名刀手从四周迅速冲上前来,持短斧奔向郭雪,想在一时间将郭雪擒拿。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修长个子的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顿时让众人心下大骇。
好在唐奥运反应够快,伸手抓过一把椅子扔了过去,阻挡了一下这些刀手。毛丰源一闪身便将这几名刀手击昏过去,愤怒地望向修长汉子。
修长个子阴笑一声,令人不寒而栗。
陈妖精惊呼,见郭雪差点受难,又惊又怒,大喊一声向修长个子冲去。
唐奥运知道这陈妖精绝非这修长个子之敌,急叱:“停步!”
那陈妖精因愤于郭雪差点受损,不管一切,就要冲去拼命,王二牛不忍见他去送死,连冲几步,双手一探,抓住陈妖精的肩膀,道:“别去!”
那陈妖精而今被王二牛一对大手搭在肩上,正是寸步难移,心中愤怒,同时反身,一左一右,啪啪两掌,掴在王二牛脸上。
王二牛哇哇大叫:“你怎么打人?!”抚脸呼痛不已。
陈妖精气呼呼地道:“放开你的脏手!”说完举手又要打向王二牛。
王二牛连退两步,闪躲得快,嘻嘻笑道:“你还想打到老子?”不料,一脚踩在柴依琳的脚上。
柴依琳见那修长个子一出手便施暗算,自是大为震怒,她正要冲出,却被王二牛庞大身形拦住。她本想一闪而过,不料刚好给王二牛陡退之时踩了一脚,痛得入心入肺。
柴依琳这下心头火起,抬腿就给王二牛臀部一脚,“死东西,敢踩本姑娘的脚趾!”
王二牛忽然踩着柴依琳,乍然回首,只见一张脸轻嗔薄怒,美得忘了形,心中不知怎地同时忽然想到两个本来实在不相干的句子:“阿弥陀佛”和“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忙不迭想道歉,岂料“对不起”尚未出口,柴依琳已一脚踹来。
他躲得快,不致屁股挨踢,但腿肚子也给柴依琳蹴了一下,踉跄了几步,怪叫道:“你们这算什么!”
这一来,陈妖精无人相拦,又冲向修长个子。
唐奥运眉心一皱,同郭雪道:“快喝止他!”
郭雪不徐不疾地叫道:“妖精,不要去。”
陈妖精陡然止步,跺足抗声道:“郭雪……你差点……”
郭雪眼中也含怒愤之色,但仍平静地道:“唐大哥和毛大哥会为我讨回个公道的。”
毛丰源早已一步跳出来,向修长个子喝道:“你为什么动手拿人?”
修长个子阴声道:“我们来本就是为了拿她,既然动手,便应拿人。不拿人又何必要动手?”
毛丰源怒道:“好!你随时动手拿人,那我便可以随时杀了你。”
修长个子似乎在垂目端详自己的手指,“一个人如果有本事随时拿人,他就有权随时把人杀死,只可惜你没有这种本领,所以你只能做一个被杀的人。”
毛丰源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杀人的本领?”
修长个子傲道:“因为你遇到我。因为上海滩里没有你这号人物。”他阴恻恻地道:“自废一臂一腿,滚出上海滩,我‘斧头帮’丁棍或可饶你小命。”
毛丰源忽然笑了起来。
怒笑。
唐奥运也在笑。
傲笑。
从来没有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会像他那么傲慢。
王二牛看在眼里,也很想笑上一笑,在旁的陈妖精就问他道:“喂,你傻笑什么?”
王二牛为之气结。
修长个子也为之气结。
因为他听到毛丰源跟唐奥运的对话。
“你有没有听见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