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被丢进牢房来的时候，就像两堆垃圾。

人有时候也像垃圾，只不过垃圾这两个字，有时候是指他的人，有时候系指他们脑子所想的东西。

对王二牛、陈妖精而言，垃圾是指他们现在的外形。

以外形来说，王二牛就像一堆“大垃圾”，陈妖精则像一堆“小垃圾”。

因为王二牛的块头较大。

可能也因是这个缘故，两人手腕、脚踝都铐上了铁链，垂着铅球，但王二牛的脖子上，还加了一副铁枷。

铁枷重三十来斤，若非王二牛，别人恐怕连走都走不动了。

陈妖精之所以不必套枷，也许是因为他比王二牛不具威胁性之外，他的确已被修理得不似人形。

王二牛望着陈妖精，望了半晌，才透出一口气，道：“没想到我们两个，今晚都变成了垃圾。”

“你比较像，”陈妖精居然仍能开玩笑。王二牛本来以为他还能说话已属奇迹，“你又臭又脏，比我像垃圾。”

“我还以为你已快不久于人世，”王二牛讶然道，“没想到你已死了七八成，但那张口还生龙活虎。”

“对，我一向都是‘舌在故我在’的。舌在人在、舌断人亡。你没发现刚才那个叫毕恭的一说要割我舌根，我就不说话了吗？”陈妖精说，“没有了舌头，怎么活？我有个结义兄弟‘张哑巴’，便是少了舌根，我可不想像他那样子活着！”

王二牛点头道：“我明白了。”

陈妖精问：“你又明白了什么？”

王二牛道：“好人一向都不长命，像你这种无情无义、无发无天、自私自利、自大自负的东西，只怕一时三刻都死不去。”

“你说对了，所以，你死了我都没死。”陈妖精笑道，“我还等着替你发丧呢！你没听说过吗？有一种人，平时很脆弱，动辄呼天抢地，但活得比许多强人都更有韧性、更加长寿！”

王二牛怪眼一翻道：“我们身在此地，处于此际，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谈情说爱？”陈妖精扬着他那条被烙去半爿的眉毛，歪着扭伤的脖子，“我们？”

王二牛道：“我们比谈情说爱还不如，我们正在等死，在讨论谁先死。”

陈妖精苦笑道：“不谈这些谈什么？难道说逃亡？你以为被关在这还能逃出去？”

这时，两个巡逻的狱卒走过，一个粗眉横眼，伸腿进来就往陈妖精背部踢一脚，一面怒骂道：“死孬种！谈什么逃亡，看我踢死你！”

他还没缩回脚，王二牛已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因行动不便，受伤不轻，手脚上镣铐又太重，无法扣拿对方，只全身大力地压了下去，只听喀啦一声，那狱卒的腿敢情是折了。

狱卒痛得哇哇大喊。

另外一个暴眼麻脸的狱卒，连忙把橡胶警棍搠进牢来，往王二牛头上、背上使劲地打，陈妖精手脚并施，扑抓住棍子，大叫：“两位大爷，饶了我们吧！”

狱卒打了一会，才告气消，叱道：“还不放手，讨打吗？！”

陈妖精连忙停手，那狱卒趁势把棍首一搠，在陈妖精胸口顶了一下，陈妖精只觉胸口发闷，喉头发甜，几乎吐出一口鲜血来。

王二牛一见，吼着又要上前，那麻脸狱卒连忙收棍退后，隔着铁牢，王二牛也无用武之地，那麻脸狱卒狠狠地道：“看你爷爷日后怎么收拾你！”

这时候，喧闹早吸引了几名狱卒，都过来把原先那名被王二牛折伤了脚的粗眉横目的狱卒拖走，一个牢头过来劝那名麻脸狱卒道：“猪皮蛋，算了吧！这两人还是朱探长要提审的人哩，待毕恭审得他只剩血肉，你再把他们连皮带骨咽下肚，也没人管了！”

说着就把他拉走了，狱卒们对二人加倍戒备，在远处虎视眈眈。

王二牛经这一折腾，也累得气喘吁吁。在刚才与狱卒纠缠的时候，其他牢里的囚犯也引起一阵骚动，现在都平息下来了。

陈妖精倒有兴致，用手上的铁铐捶打着石壁，一名龅牙的狱卒光火起来，抄哨棍就要进来毒打，那猥琐的牢头却止住了他：“由他们去吧！等拷完了，自有你止痒的。”

陈妖精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王二牛可忍无可忍了，骂道：“死兔崽子！敲丧乐呀！你要死，就拿头壳去敲，别吵烦了老子，也要你好看！”

陈妖精笑了一笑，摸着脖子的伤处，低声道：“听！”

王二牛啥也没听见，只听到隔几室的囚犯的镣铐声和低声呻吟。

“听？”王二牛低吼道，“听个屁！”

陈妖精噤声道：“别嚷！你没听清楚吗？”

王二牛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也只好倾耳细听，才发觉也有敲打石墙的声音。

他哼道：“见鬼了！发疯也会传染！”

陈妖精道：“你可知道我刚才说话一直都在胡扯一通，言不及义的理由吗？”

王二牛不情不愿地答：“你说话一向如此！”

“废话！那是因为刚才有人在隔壁囚室偷听咱们说话。”

“你怎会知道！”王二牛将信将疑。

“因为人偷听的时候，如果内力不高，必定耳贴墙壁，屏息细聆，就像你刚刚那样。”

“这样又怎样！你听得出来有人偷听不成？！”

“可是，耳紧贴墙，血液流动的声音，血脉震动的声音，同样也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难怪你对那毕恭的耳朵那么有兴趣，”王二牛依然不服气，“原来你对耳朵素有研究。”

陈妖精不理他的话，“一个人屏息之时，呼吸法自然与常人不同，只要仔细分辨，很容易便能辨别得出来。别忘了，我可是这方面的行家！”

王二牛道：“现在还有没有人偷听？”

“经过刚才这一闹，他们都以为我们胡说八道，现在又被揍得七荤八素的，就算能说得出话，也准像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你是狗嘴，我是象牙。”

“对，你还有象鼻呢！反正认不认随你，不过，他们倒把人暂时撤掉了，不然，怎么刚才那么一纠缠，就跑出那么多名狱卒来！”

“难怪，原来就是从隔壁牢里钻出来的！朱大肠这么做是啥意思？”

“他可没意思。”

“他无缘无故地把我们抓来这儿，平白毒打了一顿，还说没有意思？”

“他可没毒打我们，动手的只是毕恭。毕恭在巡捕班可没有司职。”

“那算什么？”

“至少他可以脱罪，矢口否认，不关他的事。他把我们抓起来，看来至少有三个目的。”

“什么目的？”王二牛这回可兴味盎然了。

“第一，他想凭借我们，知道更多一些‘振新堂’和‘兄弟盟’的事。”

“呸！他想知道‘振新堂’和‘兄弟盟’的事，不会去问郭山龙和柴少云吗！”

“嘿！郭山龙和柴少云可会回答吗？”

“那他也可以随便抓几个‘振新堂’和‘兄弟盟’的人来问呀！”

“抓不相干的喽啰，可都问不着。要抓重要角色，郭山龙和柴少云一定会有所警惕、有所行动，你知道，‘兄弟盟’与‘振新堂’跟政府甚至洋人都有挂钩，朱大肠这样做，划得来吗？”

“要不是上头的意旨，朱大肠又何须蹚这浑水，去探‘振新堂’和‘兄弟盟’的底？”

“说得好，看来，朱大肠有他的打算。”

“说不定，是那个什么方小龙下的命令。”

“这倒不会。方小龙看来也跟这件事有关，但不见得就与朱大肠同路，不然，他们就不会在酒馆里跟危秀梅等人有所争执。”

“嘿嘿！”

“‘嘿嘿’是什么意思？”

“‘嘿嘿’有两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