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丰源和唐奥运,经过多年的分道扬镳,终于又会上了面,在国民政府办公厅前的巷口。
他们的会面是这样的:
唐奥运一早已抵达国民政府办公厅,他坚持只借国民政府办公厅的范围跟毛丰源约见,但并不想踏足国民政府办公厅内。
这时候的唐奥运,已不完全是个江湖人了。
他有背景。
有靠山。
在官场上,一举一措,都是一种表态,得要十分小心。
举个例子:如果你的上头某甲跟某乙是对立的,而你一不小心,跟隶属于某乙派系的某丙一起吃了个饭,说不定,还不到第二天,头上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就算反应没那么大,还没有什么事发生,你的立场也没变,但别人看你的眼光可都变了样。
唐奥运知道,目前的上海虽说,国民政府与租界内的东洋人是双分天下。国民政府刚刚收编数股军阀势力,劳民伤财下无意与日本人发生摩擦。日本人也因为东三省的战事,无意与国民政府翻脸。但这僵局不会持续太久。总有一天,两边会擦枪走火,以致不死不休。
唐奥运现在当然无意要向柴老先生靠拢……就算他想这样做,只怕柴老先生也不会接纳他这样的人。
柴老先生和他徒弟们的职志是抵抗一切外来的势力,唐奥运则正是上海滩里一大帮会的主领,只不过,他的身份已给日本人一股无与匹比的势力所包庇住了,且已封了几个洋洋洒洒威风八面的官衔,打着捍卫上海滩的旗号,平白无故的,就算是柴老先生也动不了他。
只要跟庞大的实力和强盛的背景结合靠拢,就有这个好处。
所以唐奥运当然也刻意避免让人以为他向国民党系投靠。
因此他不入国民政府办公厅。
只要不进入屋里,一举一动自有旁人瞧个清楚,可免瓜田李下之嫌。
一个在江湖上,官场里混世的人,要是连“瓜田李下,事避嫌疑”都不懂回避,实在早该回乡下耕田、返老家吃奶奶去了。
唐奥运只身站在巷口,他在等。
等一个人。
一个本来应该说是他的兄弟,现在却很可能是他仇敌的人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毛丰源。
毛丰源来了。
他们一朝相,第一个感觉,两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陌生。
两人曾一齐出身、一起入死、一道闯荡、一起历过生死劫难,一块儿痛苦快乐,按照道理,应该是很熟络、很亲切、见面时很热烈才是。
可是不然。
两人这一相见,虽不致分外眼红,但也觉得眼前睫下,震起了一些电光火石,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拒抗着两人接近的震荡,仿佛均来自于两人天生和与生俱来的敏感。
毛丰源至少还展开了个笑容。
而且也主动招呼。
“唐二哥。”
他一向都认为:如果不是必要,人与人之间实在不必翻脸,要是见着不喜欢、要提防的人都一副“不共戴天”的嘴脸,到头来只怕倒着走比脚踏实地的机会还多哩。
这样说来,他也比较讲情面,但也容易让人觉得比较虚伪。
唐奥运则不然。
他寒着脸。
除非是遇着他的上司、干爹和靠山,否则,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他可真的不必向谁强笑、点头、故作寒暄。
他一看到毛丰源,就不喜欢。
除了头发略又稀薄了些:显得额更方正更宽阔之外,毛丰源可以说是完全没老,还是那副笑嘻嘻、蹦蹦跳跳、江湖子弟笑傲江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没老、没坏,依旧令人好感。
他对他恶感就是因为毛丰源常令人好感,而他自己则不能。
他总是让人感到寒傲似冰。
而且相当凶狠。
他近年变得更冷,更酷,更不苟言笑,但也更喜怒无常,这都跟他现下的身份和地位有关,英雄虽多自草莽上来,但上得到一个地步、一种境界时,就不能再带有太浓烈的草莽色彩了。
他的难以接近,就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可是偏偏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却是一个只要一眼,谈两句话就易生好感、感到亲切的人。
他也看得出来:毛丰源江湖习性未改,所以十分自然、自由、自在、自得。这也正是目下他所缺所憾的。
见着了这个人,无疑等同唤醒了他的遗憾。
毛丰源却也有另一种深感:他一看到唐奥运,就知道自己和他,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唐奥运依然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