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二月甲戌,天子下旨,设北平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改北平行都司为大宁都司,设镇守,节制朵颜三卫。随即令于北平设行部,国子监,并于同月改北平为顺天府。
南为应天,北即顺天。
天子迁都之意昭然。
朝堂之上,群臣都有些发懵。
锦衣卫和皇太子的事还没解决,天子又要迁都?
南京为古都,良田丰茂,商业繁荣,文气鼎盛,堪称大明最繁华之地。自开国以来,直至燕军兵临城下,几十年未经战祸。即便附近州府时有海寇出没,也多为癣疥之疾,各地卫所官军就能解决。管他来多少,全都赶进海中喂鱼。
相比之下,北平虽为燕王封地,却是实打实的“边塞”。春季大风,夏季炎热,冬季苦寒,作物产量一年一般,商业也比不上南京繁荣。且民风好武,连妇人都能抄板砖拍人,治安状况着实堪忧。加上每年都有鞑子叩边,在大部分人眼中,和蛮荒之地无异。
好端端的南京不呆,却要大费周章的迁都到北平?
天子念旧,怀念出门就能和北元干架的美好时光,总不能拉着大家一起去草原吹风,到大漠吃沙子吧?
是元朝大都又如何?
经过元末战火,早就没了昔日风光。
在交通便利,经济繁华的地方住久了,冷不丁要集体搬迁到贫困山区,任谁都受不了。
忆苦思甜可以,生活质量严重倒退坚决不行。习惯了江山水乡,绝大多数官员都不愿意跟着朱棣去北平吹大风。
反对迁都的奏疏又一次堆满了通政使司,阵势丝毫不弱于反对重开锦衣卫北镇抚司。
通政使司的官员一边封存奏疏,一边小声嘀咕,以今上的性格,肯定又是一次胳膊拧大腿。没拦住锦衣卫重新挂牌营业,迁都这事也铁行拦不住。
皇帝不是不讲理,也可以商量。
问题是,在商量之前,皇帝亲自画出一个圈,棍子扛肩上,直接表明态度,哪个敢踩线,绝对腿打折。
这样还怎么商量?敢坚持真理的都是嫌命太长。
有个英明的铁腕皇帝是大明之幸,却未必是百官之福。
左右通政互看一眼,叹息一声,想那么多作甚,干活要紧。迁都与否是天子和六部天官掰腕子,以他们的级别,还是明哲保身,别搀和了。
严格来讲,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的不是满朝文武,应该是孟清和。
从高楼大厦,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现代社会,一下飞跃到出门要靠11路的封建王朝,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才摆脱赤贫阶级,走到今天,其中的艰辛有几人能够体会?
天子迁都,不过是从南迁到北,顶多气候不适应,水土不服。他是跨越了几百年,年代不服!他都能适应了,这些明朝土著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再者说,永乐帝迁都也是为边防考虑,天子守国门,就是从永乐朝始。
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仍是明朝最大的隐患,不打造一个坚固的边防,任由旁人到自己家来连吃带拿,临走还要放把火?
在领土和主-权问题上,退一步海阔天空纯属胡扯,敢这么干的都是历史罪人!
朝中文武应该能明白天子的用意,在家国问题上也会做出正确选择,但为反对而反对的人也不是没有。
孟十二郎捏捏额角,难怪出发前大和尚告诉他,近段时间朝中不会有人找他麻烦。以目前的情况,一个锦衣卫北镇抚司,一个迁都计划,足够朝中官员头疼了,再加上皇太子的问题,再对他咬牙切齿,也没空来找他麻烦。
永乐大帝果真是名不虚传好,不只铁腕,简直是钢腕,合金钢!
对他的决定不满,反对,提意见?
随你。
奏疏送上来,心情好时扫两眼,心情不好直接扔到一边落灰。
就算有人血溅奉天殿,朱棣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没死成的由锦衣卫拖下去进行思想教育,幡然悔悟可以再用,执迷不悟直接补一刀。
锦衣卫北镇抚司犹如一堵布满钢钉的围墙,立在百官面前,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何况,皇帝下令要收拾某人,不用下死力就能查出一连串的问题。
谋反一类的大罪用不上,仅是贪-污-受-贿一条,就能将朝中一多半的官员拉下马。
冰炭,火耗,各种孝敬。
条目列出来,能把永乐帝气笑了。
难怪老爹不扒皮不解气,他见了,也照样想杀人。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朱棣明白。但混成这样,一点能见度没有,堪比泄-洪时的黄河,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这样的浑水,蹦进去再跳出来,还能保持干净的,大明二百七十多年国祚,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从设立锦衣卫到议立皇太子,从迁都到朝臣的贪-腐-问题。
不绷紧神经,做事谨慎再谨慎,绝对当不好永乐朝的官。不比洪武朝的腥风血雨,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也注定不会少。
孟清和远离京师,想获取朝堂的消息,只能通过朝廷的邸报和道衍的书信。
大和尚字写得极好,文采也相当不错,言及朝堂内容多是点到即止,背后的意思需要孟清和自己去想。
整封书信,涉及到朝政的只有寥寥几句,余下内容五花八门,关心徒弟的学业,教导徒弟离开师傅也不能放下佛学,认真读书,努力学习,不忘事务,做事谨慎,忠于今上,才能做好官,办好事。
不过界,不妄言,不会被任何人找出问题。送到皇帝面前,肯定又会为大和尚和自己刷新不少好感度。
道衍又给孟清和上了一课。
道衍在信中的提点,孟清和一一记下,体会和心得不便于告诉道衍,和同行的朱高燧也没多少共同语言,只能写成书信,放在匣子里,集成一定分量之后,派人送给镇守北平的沈瑄。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收到用木匣盛装的厚厚一叠书信,沈瑄表情有瞬间的变化,快得来不及让人捕捉。
送信的亲卫在堂下等了半晌,没等来沈侯爷的回应,大着胆子瞄一眼,沈侯爷正展开信纸,看得无比专心。
最后,是侯府长史将亲兵带了下去。
沈瑄没有给孟清和回信,只给他送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匣。
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抱着空空的木匣,孟清和有点傻。
带回木匣的亲卫也傻了,他发誓,沈侯怎么把匣子交给他,他就怎么把匣子给的伯爷。
“卑下绝没有打开匣子!”
见孟清和迟迟不语,亲卫急得差点捅刀以证清白。
“马百户不必如此。”孟清和合上匣子,将亲卫扶起来,“自靖难起,马百户便跟随孟某,多次同生共死。,孟某信得过马百户。”
“可这……”马常看着孟清和手中的木匣,仍是难以释怀。
“马百户不必放在心上,我自会同沈侯问明原委。”
孟清和不是随意说说,他的确相信马常。
把匣子里的东西取走,再当面送给他?
没人会这么傻。
这个匣子应该本就是空的。沈瑄为何送给他一个空匣子,仔细一想,不难猜。
隔墙有耳,亲兵纵然可信,但如此重要的信件,只以三名亲兵护送,仍显得儿戏。即使孟清和认为信上的内容没有出格之处,落在有心人手里大小都是个把柄。
“是提醒我做事不够谨慎?”
又一次打开匣子,无意间按了木匣内部凸起的一块,咔哒一声轻响,匣底松动,木片下竟还有夹层。
夹层之下,依旧是空的。
孟清和这次是真傻眼了。
这又是打的什么机锋?他是不是该亲自去北平一趟?
带着满腔疑惑,孟清和抵达了大宁城。
临近三月,大宁仍是雪花漫天。
离开北地近一载,孟清和几乎忘记了北方的冬天有多冷。
大雪纷飞中,旗帜烈烈作响。
大宁都指挥佥事张贵领都指挥使司上下在城外迎接。
宁王官属已随朱权父子进京,大宁未设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政刑事务皆由都指挥使司代行。
大宁设立之初,成立卫所体系同临近的蓟州、辽东类似,多以军-管。
宁王封国之后,官属接管城内政务,至今上登基,城内三司仍只有一司。大宁都指挥使为宁王嫡系,投靠燕王,在靖难中功劳不显,位置终究坐不稳。都指挥同知和都指挥佥事中,只有张贵最得今上赏识,据言同世子妃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在都指挥使司中握有实权。别说是同级的佥事,便是两位同知也要给他几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