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宾王却似乎对他的操切神态视而不见,微微低着头,凝固住了一般迄然不动。
辛襄小心地觑着父亲的脸色,只能心惊胆战地开口,“父亲……?”
只见那一瞬的寂寥一扫而空,济宾王抬头笑了笑,又恢复那光风霁月的儒雅模样,开口笑问,“且不说这个,我儿难道就不会心有不平吗?——你们年轻人不都爱抓尖好强?你那几个爱凑在一起打马球的玩伴各个都心高气傲的,连我都听过他们私下说太子资质不佳,嘴上各种不服——你和辛鸾一起长大,心中就没有半点不舒服的?”
辛襄当然知道这话很是不妥的。
这种议论阿鸾的话,外人问,辛襄一定要生气,以为是有人在挑拨他们兄弟关系,但父亲问,他却反而不会多想,甚至会觉得说这样的体己话,更显出一种父子间的亲近。
果然,辛襄认真地想了想,坦诚道,“不平当然会有……可他是太子啊,儿子是臣子,这个我分得清楚……至于资质,儿子倒不认为每个国主都一定要成就霸业。我在阿鸾旁边,如果将来他想做守成之君,我就帮他励精图治,如果他想开疆拓土,我就为他扫荡河山——您不就是这样辅佐王伯的吗?您能做到,儿子也能做到,高辛氏打下来的江山,我和阿鸾定也可以保它千秋万代。”
辛襄说到最后,济宾王已疲乏地阖上了眼。
此时暮色四合,这一日最后的红光惨烈地于檐下,角度曲折地照进来。他轻轻应,“嗯,为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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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晌午时分,大理寺丞向辛襄急报,说:有线人传来消息,于神京城三十里外的甸永村发现刺客身影。辛襄听闻哪里还坐的住,立刻策马飞奔出城与大理寺的精锐汇合,说要协助他们一起行动,若有机会想要亲拿贼人。
大理寺中,领头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姓郑,出自世代捕盗之家,下颌上蓄着一圈硬邦邦的黑色络腮胡子,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吏。一连几日接触,郑吏也与公子襄有了几分交情,知道此人虽然是王宫贵胄,却没有那些权贵的矫情毛病,身手不凡不说,还聪明忠勇异常,他说来帮忙,郑吏也十分干脆,点头答应间与一干手下与公子襄并辔,急奔甸永村。
只是没想到,他们一行十几个能吏武将快马疾行,于村外半里处换装,小心潜入村中还是迟来一步,待他们包围了那个所谓的窝点攻入,才发现里面早已是人去楼空。
土胚房中,火炉上还坐着温热的铜甑,里面是吃剩下的羊肉泡饭,而地上,分明散乱的脚印,还可见是重靴踏出的痕迹。郑吏狠狠骂了一声娘,一番搜索之后,只翻找出些养护铠甲、兵刃的油膏,想来是贼人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窜逃了。
村外马骡嘶鸣,车轮粼粼,他们无从得知贼人们逃向何方,郑吏只能招呼着手下几人去问询问询四周的的村民,看能不能打探出什么线索,而他自己,则心事重重地在土培毛房里转着圈的踱起步来。辛襄浑身紧绷地站在破陋的木桌前,一手提着兵器,一手摩挲打量着那装着油膏的黑瓷瓶。
“质地细腻,色泽透亮,触手生温——这是难得的黑玉。”
辛襄紧锁着眉头,这玉石在他生活中或许平常,但是,他低声问,“寻常的流寇游勇能用得起这样的东西吗?”
“哪个跟你说过腾蛇氏是流寇游勇?”
郑吏的官话十分生硬,他走过来结果那瓷瓶,一张脸沉肃道,“腾蛇氏在前朝的地位就好比我朝的赤焰军,你当是很好暗中培植的嚒?不仅他们的兵器到铠甲的制式都绝难打造,幕后人要极懂得调教,更是要真金白银砸进去——没有能力,没有渠道,没有钱,怎么可能养得起这群人。”
整个天衍朝内,有这样的能力的人,屈指可数。
日影西斜,辛襄看着郑吏的眼睛,无端生出一丝不安来。
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颤声问,“既然幕后之人有如此能力,另养一支武装不好吗?培养一群恶贯满盈的反贼是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郑吏轻飘飘地摇了摇头,随口道,“要么是闲的,要么就是掩人耳目图谋造反罢。”
郑吏却没有想到,他这一句玩笑就如同一声巨雷,刹那间,辛襄的神情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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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不及说话,一张脸惨白惨白的疾奔出屋,手指忙乱地解开屋外绊马鞍上胭脂的马绳,掀起袍子立刻翻身上马。郑吏被他突然的发作搞得一头雾水,在身后急急喊他,辛襄却一句话也来不及说,猛地一拍马臀,胭脂“得”地一声一跃数丈,一骑绝起了一丈高的烟尘。
棘原虽是东方,但地理位置上还是偏北,入冬之后,酉时的天便已是全黑了。
辛襄一路疾驰,在马上不敢耽搁,他浑身紧绷着,看着逐渐西沉的太阳,无端的恐惧和怀疑牢牢地攫紧了他。他胯下的“胭脂”姑娘也咴咴嘶鸣着,感觉到了主人的急迫,撒开四蹄狂奔时在越来越重的夜色中吐出浓重的白雾。
如此奔驰了半个时辰,天已然全都黑了,漆黑的官道上行路越发艰难,胭脂纵然是罕见的良马,如此竭力狂奔,蹄下也难免开始有些疲惫凌乱。而此时冬夜的冷风扑面,刮擦着辛襄的脸一阵一阵的疼,他一颗心有如擂鼓,后心额头都在夜奔中渗出汗水来,他来不及心疼他的马驹,只能狠狠地夹着胭脂马腹,不敢让她稍稍停顿片刻。
如此又奔出了几里,他终于看到了最后的驿亭,远远的,神京东城外郭大门隐隐绰绰的亮着几簇灯火,可他待他奔近了些,陡然发觉城门处黑漆漆的,显然是紧闭着的。
辛襄心里咯噔一声,人还未近前,他先呼喝着自报身份,朝着城门上大叫着:“开门!”
城门上的守卫听到声音,迟疑地探出头来,看着城下的一人一骑,似乎还在犹豫。
辛襄不禁怒了,大声喝问:“认不出我是谁了吗?你们今天守职负责的是谁!让他出来开门!”
辛襄如此强横气势,守门的士兵也知道门下的不是寻常人等,立刻一呼一喝,赶紧开门。辘辘的大门声沉重地开启,百夫长服饰的人在城门的另一端骑马迎上他,辛襄心急火燎,见了他劈头就问:“现在才是几时?你就关城门?”
“戌时……”
辛襄瞪他一眼,“睁眼说瞎话,戌时到了吗?!”
百夫长为难道:“上峰传来命令,自从闹贼开始每天都是要提前关城门的!城内戒严,戌时三刻之后在城内走马都是要压回大柳营喝茶的……”
辛襄知道他也是领命行事,此时也没有心思和他纠缠,狠狠地一夹马腹,立刻飞奔着往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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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就没有走过这样心惊胆战的夜路。
神京城仿佛在一夜间变成了一座死城,王城的朱雀门外的华容道上沉寂得连狗都停止了吠叫,就像那个无名的百夫长所言,腾蛇氏刺客案之后,整个城池都在戒严,宽敞的王道上竟然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
辛襄一路飞奔着从王府后身的角门里进入,守门人为他开门时,他骤然间府内灯火通明,似乎一切如常,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多疑、虚惊一场,一口心气放下来,几乎要瘫软着跪了下去。
守门人见此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惊慌地喊了一声“公子!”
辛襄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咽了一口唾沫,振作了一下,回了句:“无事。”
说着他边走边摘下自己的外间大衣,手忙脚乱地一手提着枪再提着衣服,另一手用牙齿咬掉臂缚,他心神大起大落,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左手的伤还没有养好了,大步走过西侧院的抄手游廊,就往自己和父亲的寝室去。
他心中盘算着时间,想着此时父亲应该刚好用完晚膳,他且去请安,请过安后,他要再去王庭看看阿鸾。他匆忙走过自己的寝院,抱着一团衣服,想着自己现在实在狼狈,不如先放下东西,整整仪容再说,谁知冲进院子时,不等挑开帘子却正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段器?”辛襄简直莫名其妙,“你怎么在这?不当值吗?”
辛襄垂眼,只见段器居然自己提着一只空壶想要去打些茶水,显然是来了很久。
段器与公子襄这么一撞,也是一愣:“不是公子让我来的吗?”
辛襄吃了一惊,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两度,他厉声道,“说清楚,什么叫我叫你来的?你又不是我的属下,我叫你来做什么?”
段器的脸上现出一阵的迷茫。
他在下午接到公子襄过府一叙的手信的时候,也知道事有反常,但是这几日看辛鸾一直闷闷不乐,知道这两个兄弟争吵之后还没有和好,他还以为……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辛襄找他是他要做个中间人帮忙缓和关系……
一环一环,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对他们了如指掌的人,存心想把他们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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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神色骤变,立刻抛开手中的杂物,往门口狂奔而去。
辛襄当机立断,知道现在以段器身份想要再进王庭怕是不能了,立刻吩咐他去守住王城的东大门,就说领他的命令,如有不测,他们从那一条路上汇合。
而辛襄掉头跑向父亲的东侧院,像是心中还抓着一丝侥幸,他不亲自看上一眼,终究还是不能死心。他提着烈焰枪,一路跑过衔连东西院的月影门,跑过中跨院灯火通明的议事内堂,跑过父亲常多逗留的花厅,挨个找寻无果后,又跑向父亲的寝室——辛襄心里愈发寒凉,越来越心惊,这偌大的侯府,竟然已不见一个府兵参将的踪影,而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似乎只是蒙骗世人的一场假象。
府中的武库已空,弓箭枪戟已尽,辛襄双手颤抖地推开父亲的寝房的大门,前几日还重伤卧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案几上的东西似乎生怕他不能死心,摊开放着的铠甲悠悠的在烛光下闪着诡异的青黑色的光泽,而一把样式奇怪的弯刀置于其上,正是他这些天看了好些遍的图样。
辛襄猛地一阵眩晕,再多千回百转的念头,再多理直气壮的开脱,此刻也没有了用武之地,那一瞬间,他只想栽倒。
仓皇着,仓皇着,辛襄站立不稳地扶住了案几,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