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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五章 太上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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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在正阳山边缘地界,撤去障眼法,缓缓北归。

渡船这边,落魄山众人纷纷落下身形。

唯独隋右边没有登船,她选择独自御剑远游。

泓下和沛湘依旧站在一起,一个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国之主,都是山泽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莲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霁色峰议事,总觉得格格不入,所以显得双方很相依为命,哪怕没什么可聊的,也会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于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机,谁都看在眼里,谁都没当回事,甚至连沛湘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毕竟就算她明儿就跻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正与夫子种秋谈笑风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围绕着裴钱飞奔不停,叽叽喳喳,说着自己那会儿陪着小师兄一起御风悬停,她跟在田地里安营扎寨的一根萝卜差不多,纹丝不动,稳当得很,从头到尾,毛毛雨大小的紧张,都是绝对没有的。

陈灵均又开始发挥某种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与那个化名于倒悬的玉璞境老剑修称兄道弟,双方聊得极其投缘。

一个说自己在北岳地界和北俱芦洲,都很吃得开,报他的名号,喝酒不用花钱。

一个说自己在流霞洲和皑皑洲,也算薄有名声,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难免逊色。

至于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爷娶过门的山主夫人,陈灵均在宁姚登船的时候,离着距离稍远,就几个行云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鱼穿过人群,双手抱拳,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开口言语,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脚,当场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陈灵均就干脆不起身了,大声喊道:“景清拜见山主夫人。”

宁姚无奈道:“起来说话。”

陈灵均脱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话,地上凉快。”

男儿膝下有黄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钱在剑气长城宁府家门口的珠玉在前,宁姚勉强还算适应落魄山的门风。

其实在陈平安那边,她听过不少关于这个青衣小童的事迹。

每当说起陈灵均的时候,宁姚甚至能从陈平安的脸色、眼神中,仿佛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过的江湖,弥补了年轻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陈平安只是擦肩路过的别处江湖里,没有走去过,但是总算看见过,那里有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刚刚起身,那只大白鹅作势抬脚又要踢。

陈灵均摆出一个守势的双手拳架,崔东山收脚转身,蓦然再转身又要出拳,陈灵均立即一个蹦跳挪步,双掌行云流水划出一个拳桩。最后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同时站定,抬起袖子,气沉丹田,高手过招,如此文斗,比武斗更凶险,杀人于无形,学问比天大。

姜尚真独自站在一旁,凭栏而立,崔东山来到他身边,踮起脚尖,趴在栏杆上,“打算回了?”

姜尚真点头道:“韦滢当宗主没问题,却未必懂得挣大钱,再者他也不宜对我的云窟福地指手画脚,需要我亲自出面,按着很多人的脑袋,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弯腰捡钱。在这之后,等到落魄山下宗选址完毕,我打算走一趟剑气长城遗址,有些旧账,得算一算。”

当下这条龙舟渡船,唯独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尚真转头瞥了眼正阳山的轮廓,“山主还是太客气了。搁我就把那本账簿公之于众,再让竹皇好好说清楚,摆事实讲道理,为何要将护山供奉除名。”

崔东山嘿嘿笑道:“算是咱们这位搬山老祖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下场。比起夏远翠这拨喜欢当缩头乌龟的老剑仙,还是要更加的英雄气概,输就输,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嘛。”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横行无忌,造孽千年,明里暗里,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几千条人命,偏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瞧见了今天死得轰轰烈烈,反而竖起大拇指,将其视为豪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观礼仙家当中,早年在袁真页手上吃过闷亏和大苦头的,可不止一两个门派。”

崔东山还是嬉皮笑脸,“周首席,你这么聊可就没劲了啊,什么叫热闹,就是琼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于达官显贵的年轻女修,熬不过去,等死,熬过去了,就要眼巴巴等着看别人的热闹。”

姜尚真懒洋洋道:“帮人夜中打灯笼,帮人雨中撑伞,到头来只被嫌弃灯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湿了鞋。”

崔东山双手笼袖,“你得这么想,没有这些人心,强者何必奋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过失,错过和失去的,不是什么擦肩而过的机缘,不是失之交臂的贵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机会改正的错误。然后错过就失去。

姜尚真笑着点头,“这个道理,说得足可让我这种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东山随口说道:“除了先生家乡,槐黄县城之外,其实还有两个好地方,堪称神仙窟,金玉丛林。”

姜尚真好奇道:“还有这么个说法?”

崔东山说道:“青冥天下,在一个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涌现了一大拨号称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视为米贼的王原箓,另外那个同样跻身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其实也是出身那边。至于蛮荒天下,刘叉的开山大弟子竹箧,还有两位托月山百剑仙,以及几个年轻更小的,不是剑修,但修行资质都很好,都是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的。”

姜尚真问道:“是有人在幕后纂改天时,有意为之?”

崔东山摇摇头,“这种容易遭天谴的事情,人力不可为,至多是从旁牵引几分,顺势添油,裁剪灯芯,谁都休想凭空造就这等局面。”

姜尚真问道:“咱们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么?”

崔东山眨眨眼,姜尚真转过身,开始在手心写字,崔东山亦是如此作为,等到两人摊开手掌,握在一起,两人哈哈大笑,心有灵犀一点通,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都写了四个字。

太上宗主。

————

剑顶祖师堂荡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剑峰尽碎,雨脚峰换了一座山顶,几座新旧诸峰的藩属小山头,被连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气数混乱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涧,满月峰被开出了一条山洞道路,琼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剑,又像被米裕霞光剑气冲洗了一遍,水龙峰精心饲养的水裔,先前被那只龙王篓镇压得当下还在瑟瑟发抖,拨云峰那把镇山之宝的古镜,来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随意拨转,就像孩子手里边的一只拨浪鼓,云聚云散,使得一座拨云峰,时而天暗夜幕,时而明亮白昼……

正阳山诸峰剑修,拦阻刘羡阳登山问剑,死人不多,但是受伤之人多达数十人,心气坠落谷底。

供奉元白叛出对雪峰,转投中岳山君晋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被视为“宝瓶洲小魏晋”、“李抟景第二”的吴提京,不知所踪,据说茱萸峰田婉那边收到了一封信,吴提京这个逆徒,在信上对师父竹皇破口大骂,不当人子,不配剑修身份,以后师徒二人再有相逢,还是师徒名分,不过由他吴提京来当师父,你竹皇当弟子。

大骊京城礼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纠结什么登山不登山了,提笔书写一封密信,轻轻吹了吹墨汁,他这一手楷体,法度森严,既规矩,又别有几分写意风采,故而早年在大骊官场和文坛,可是有那“神似绣虎笔锋”美誉的,确实是怎么看都赏心悦目,董湖与礼部衙门尚书大人禀明情况后,老侍郎无事一身轻,下令渡船北去,人与渡船,皆悠哉悠哉白云中。

魏晋即将离开渡船之际,余蕙亭问道:“魏师叔是要去见那位年轻隐官?”

魏晋摇摇头,“不见,这人酒品太差,见他没什么好事。”

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卖酒,就他魏晋买酒被坑钱最多。

余蕙亭却心知肚明,心高气傲的魏师叔,如果没有把那位隐官当朋友,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一场原本恭贺搬山老祖跻身上五境的庆典,就这么惨淡收场,宗主竹皇依旧是亲自负责收拾残局,再烂摊子,好歹还是个摊子,犹然是个即将开创下宗的宗字头仙家。

竹皇抱拳,礼敬四方天地和诸峰观礼客人,洒然笑道:“庆典取消,今天让诸位白跑一趟,正阳山事后必有回礼和补偿。”

琼枝峰峰主冷绮得了宗主授意,让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赶紧撤掉了所有案几。

竹皇收起视线,以心声与一众峰主言语道:“就此离开正阳山的客人,谁都不要阻拦,不可有任何不满情绪,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语,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出一份笑脸来,晏掌律,你派人去诸峰山头,盯着所有送客之人,一经发现,违者一律当场剔除金玉谱牒,如果有客人愿意留在正阳山,你们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记这份香火情,患难之交,不过如此,必须珍惜。”

竹皇施展望气术神通,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山气象,潦草不堪,元气大伤,不过竹皇依旧没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犹有心情,与身边几位各怀心思的老剑仙打趣道:“可惜庆典还没有开始,就被陈山主和刘剑仙各自登山问剑。不然咱们收取贺礼,多少能够补上些窟窿,之后缝补山水,不至于拆东墙补西墙,太过焦头烂额,不得不从下宗选址的款项中挪用钱财。”

夏远翠喟然长叹一声,这个师侄,确实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语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这位正阳山辈分最高的满月峰老祖,一时间竟然收敛了几分阴幽心思,大敌已去,若是那落魄山当真能够就此收手作罢,满月峰是不是与竹皇的一线峰摒弃前嫌,精诚合作?

财神爷陶烟波欲言又止。

晏础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喜,因为竹皇这句话,是与自己对视笑言,而不是与那秋令山的陶财神爷。

显而易见,原本风光无限的秋令山,是注定要江河日下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

留下的客人,寥寥无几。

一条条观礼渡船如山中飞雀,沿着好似鸟道的轨迹路线,纷纷掠空远游,正阳山这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刚好借此机会,趁着这会儿供奉客卿都人齐,我们进行第二场议事。”

晏础立即以掌律祖师的身份,板着脸挥手道:“闲杂人等,都赶紧下山去,就留在停剑阁那边,不要随意走动,回头听候祖师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页已经被除名,那么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一职,就暂时空悬好了,陶烟波,你意下如何?”

关于护山千年的袁真页,竹皇依旧只说除名,不谈生死。

陶烟波惨然道:“宗主,遭此劫难,秋令山难辞其咎,我自愿卸任职务,闭门思过一甲子。”

大势已去,挣扎无益,只会犯众怒,连累整座秋令山,被枭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为记恨。

竹皇盯着陶烟波,缓缓道:“那就由晏掌律转任此职。秋令山从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后秋令山一脉剑修的下山历练,都要听从一线峰祖师堂安排,不可有异议,劳烦陶剑仙回山之后,好好安抚人心。夏师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难之际,只好劳烦师伯出山,暂缓练剑修行一事,担任祖师堂掌律。”

夏远翠抚须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晏础虽然心有不舍,本以为能够以掌律祖师身份兼任财神爷,不过能够管着未来上下两宗的钱财,还是有赚。

陶烟波闻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线峰全盘接管所有秋令山剑修?!你竹皇是要以钝刀子割肉的法子,对秋令山剑修一脉数峰势力,赶尽杀绝吗?

一旦封禁秋令山长达百年,本脉剑修,尤其是年轻两辈弟子,不都得一个个人心思变,学那青雾峰,一个个去往别峰修行?

添砖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为难,墙倒众人推,傻子都会。

竹皇说道:“陶烟波,你有异议?”

陶烟波脸色阴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最终还是摇摇头。

虽然是一场祖师堂议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给任何人说个不字的机会,没有了祖师堂的剑顶,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竹皇转头笑望向那个茱萸峰女子祖师,说道:“田婉,你职责不变,依旧管着三块,镜花水月,山水邸报,山门情报。”

田婉神色慌张,颤声道:“宗主,正因为茱萸峰谍报有误,才使得咱们对那两位年轻人掉以轻心,田婉百死难赎,愿意与陶祖师一样,就此闭门思过。”

竹皇笑了笑,摇摇头,拒绝了田婉的请辞。

他当然知道这个娘们,很不对劲。

竹皇甚至笃定她与落魄山,要么双方极有渊源,要么达成了某个盟约,但是没办法,这是正阳山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线峰和他竹皇,不得不与那个陈山主双手奉上的一份诚意。

晏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再不敢计较什么兼任不兼任了。毕竟水龙峰才是一直手握谍报大权的山头。

田婉这个臭婆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至于那茱萸峰,别说什么嫡传,平时连个杂役弟子都没有,历来只有田婉一人在那边幽居修行,这不明摆着是往水龙峰泼脏水?

竹皇心情复杂,这位宗主的心境,远远没有表面那么气定神闲,事实上早已疲惫不堪,再有半点风吹草动,饶是竹皇,都要觉得独木难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显露,一览无余。都不用去看停剑阁那边各峰嫡传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说剑顶这边,不是蠢笨的酒囊饭袋,就是聪明人的各怀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观、选择明哲保身的墙头草。竹皇心中没来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竹皇视野快速掠过各处,试图找出那人的踪迹。

竹皇敢断言,那个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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