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时候,没等几个二当家的提起这事儿,又来了这么一位访客:身材不高,三十多岁,一身绸缎,一看就是‘场面上’的人。一进屋,眼睛扫了一圈就落到小三子脸上,双手一抱拳,“几位当家的,西北悬天一枝花,‘横兰荣葛’是一家,在下吃荣家饭的,路过宝地,恳请赏口饭吃。”口齿干净利落。
这里咱啰嗦两句,所谓‘横兰荣葛’是指俺那地界的江湖四个阶层:横:也叫‘吃横的’,就是像小三子他们这些胡子,是靠拼命吃饭的,是最高阶层;兰:也叫兰码人,咱们前面介绍过,就是靠耍钱赌博吃饭的人;荣:小偷,包括入室盗窃的,掏兜的,各种贼;葛:就是撂地儿的,包括各种打把势卖艺,卖假药的。每个阶层间江湖地位差距是蛮大的。就像兰、荣、葛阶层的人是一定要向横阶层的人低头的,这是规矩。您比方说,一个小偷,来到一个地方,想要开展生意,是一定要先向横家人投贴拜山,并且恭恭敬敬地上些好处,经允许才可以;否则,他一定会倒霉。反过来讲,吃横的,出于江湖道义,对这些拜山的人也有义务提供某种层度的保护。这就是‘横兰荣葛是一家’的含义。对这些事儿小三子很烦,以前都是四爷处理这些事情。前些日子就有这么个事儿:有个拜过山的荣家人被英子找人给打了,这让四爷很没面子,不过四爷也没说这事儿,是地缸子偶然说起来的。打那之后,小三子说过以后这类拜山的人一概不接待。今天这位是王地炮介绍来的。
小三子很无奈地抬头扫了一眼四爷和王铁,王铁低头不说话,四爷拿出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装上烟,点上。“兄弟~是吃荣家饭的,俺是山里人,俺在自家院子里吃瓜摘菜的,还不想请别人帮忙。”
“这位当家的这话在理,不过阿猫阿狗的也得有口饭吃不是?”他的眼睛转向四爷。
“这小条子真他妈能抽(条子,指舌头,意指能说),来,亮亮活儿(展示一下技术),让几位大爷开开眼,”大虎撂下酒杯。
“哎呦,这位当家的,是俺怠慢了,俺给您满上,”他走过来把大虎的酒杯倒满。接着他又走回原来的地方。
“几位当家的,俺刚进门儿的时候,拣到一块表,也不知是哪位当家的?”他拿出来一块怀表,表链拎在手上,怀表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这是刘老财的怀表,是小三子给大虎的,大虎挂在胸前向所有人显摆过。
大喇叭看了一眼王铁,王铁:“来、来、来,兄~弟,贵姓?”
“回这位当家的,俺姓刘,家里人(同行)叫俺溜老荷。”
小三子盯着这个人的眼睛,他扑捉到了这个人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一丝调皮眼神。但是,在街上,小三子绝不可能想到这个人会是一个掏兜的贼。他衣着光滑,表情严肃,甚至有一点眼镜那样的学者气质。
“俺这地、地、地界太~小,兄弟~展不~开手脚,俺~当家的要去哈尔滨去~逛逛码头(去玩儿),要~不一起溜~达溜达?”王铁的眼睛里也露出顽皮的神色。
轮到小三子迷糊了,‘哈尔滨’?王铁唱的这是哪出?
溜老荷的眼睛里是兴奋,抱拳,“俺听几位当家的。”
“川~子,领他下去~吃饭。”王铁扭过头对川子说到。
“嗯哪”川子领他出去了。
小三子盯着王铁,王铁看向四爷。
“嗯,”四爷清了一下嗓子,“俺几个合计着,得买些枪和枪子儿了(子弹),今年冬天咋也得给兄弟们多发几个子儿,之前周疤了眼拉回来的也快用没了,怎么地,咱都得买点儿。趁着这会儿天儿还不太冷,就跟王地炮去趟哈尔滨,买点儿,顺便再看看给你找匹马。大伙儿意思,想让你自己去一趟,俺呢,得在家接粮食,哑巴那边也得帮着三娘她们打秋粮,赵亮也得回老房子那儿呆些日子,王铁二当家的意思是想和你一起去一趟哈尔滨。”四爷又把他烟袋锅子点上了。
小三子看向王铁,王铁的眼睛里笑意盎然。
“来回得多少天啊?”小三子问
“不行俺去也行,哈尔滨俺也去过,那儿的窑姐儿看见俺,就跟看见她亲爹似的,”大虎来了一句。
“你滚你妈逼”小三子的话。
傻鹅和哑巴呵儿呵儿笑。
“听说八面通火车站可以坐人了,去的时候坐火车,回来买辆马车把枪拉回来就行了。用不了一个月,兴许十天八天的就能回来,”四爷的话。
小三子不说话了。
经过几天的张罗准备,几番协商研究,最终定下了此行人员名单:小三子,王铁,遵命,小川子,大喇叭,溜老荷,王地炮全程陪同。说协商呢,主要是因为大喇叭和大仙儿两个人选。王铁的意思是两个都带的话,人太多了,只能带一个。大喇叭呢,让大仙儿去,大仙儿让着大喇叭。让来让去,最后还是小三子敲定就是大喇叭了。对于遵命当选,大虎颇为不忿,“领他去有啥用啊?”小三子告诉他,“他比你有用。”
小三子手上还有两个条子,准确地说,是两个地址。一个是英子给的,是张秧子家三姑爷捎来的,还拜托捎些松子儿过去。另一个又是水娃送来的,签名‘于’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哈尔滨的地址。
一行人都换上了英子找人做的新衣服,出发了。那会儿老百姓穿的衣服不比现在花样少。有这么几种:第一种,协和服,是日本进来后兴起的,开始是在伪满政府系统工作人员的标准着装,后来普及开来,在场面上‘混事儿’的人也都纷纷效仿。协和服有点像中山装,不过它是立领的,扣子也是被盖住的,下身就像现在的西裤,有骑马的会穿非常肥大的免裆裤,打绑腿,或穿马靴。第二种,读书人的装束,就是清末那种长袍。第三种,绸缎褂子,或是棉袄,下身一圈裙摆,也有直接穿裤子的。这些都是男人的装束。女人样子更多,在街上能够经常看到穿着日本和服的女人穿着木屐,双手垂在双腿前面,或抱着什么东西,低头拧着身子,“咔嗒,咔嗒”走过;还有朝鲜族女人穿着她们的裙子,脚上穿着胶皮小鞋,腰拔得溜直,脑袋上总是顶着东西,或是一个包裹,或是一个大木盆,亦或是一口不小的缸,反正她们好像啥都能用脑袋顶着;咱汉族女人呢,普遍都是花褂子,穿裤子,通常是挎着一个筐,就是柳条编的那种,俺那儿叫‘土篮子’,谁要是能挎一个新‘土篮子’,感觉那是很有面子的,走道儿都会甩着屁股,呵呵呵,女人……
闲话少说,咱说小三子装束:缎子面儿小棉袄,马裤,马靴。可能有人不解,怎么还有‘小棉袄’啊?俺那儿,过了八月十五,天儿就很凉,所以有条件的人家,都会穿上很薄的棉袄;冬天再穿厚棉袄,也叫‘大棉袄’。王铁,一身协和服,马靴,一顶小单帽。这单帽有点像八路军的帽子,没有扣,也没有那一条边儿。遵命,一身长袍,有点鲁迅雕像的样子。大喇叭也是协和服,他个子矮,在王铁旁边,只是衬托出王铁的**倜傥。小川子和溜老荷是和小三子一样的小棉袄,王地炮也是。
豁牙子、地缸子他们还有英子把他们送到火车站。所说的火车站只是一趟青砖瓦房而已,有八间房的样子,比小三子天眼子新盖的房子大不了多少。火车啥样俺就不罗嗦了,大伙儿都在电影、电视、老照片里见过。他们没背长枪。虽然那会儿允许山上的猎人持有枪支,但是背着长枪招摇过市,还是会有麻烦的。王铁他们每人身上一把盒子枪,小三子只带着他的刀。四爷劝过小三子也带上一把,小三子回答,“俺的兄弟带着就行了,俺还用自己带吗?”
王铁他们放枪的地方也有点意思。王铁是枪筒朝上,插在后腰上。大喇叭是自己做的布套,把枪放在脖子后边,所以他总是开着领口的第一个扣子,这样他才能把枪拽出来。小川子是跟小三子学的,枪放在右侧裤兜里边。遵命的枪放在他的书箱子里。这些胡子的枪放在什么地方,和他们的性格、习惯都有直接关系。比如说王铁,他总是笑眯眯的背着手面对外人。大喇叭经常有挠头的动作。小川子双手经常插在裤袋里。遵命不用说,会经常去翻他的书箱子。说到这儿,大伙儿应该能感觉到这些胡子的阴毒狠辣。说到底,胡子毕竟是胡子。
上了火车,他们都坐在一起。旁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儿从看见他们就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女人就表现的浑身不自在。王铁道:“那、那、那边车厢还有~地、地、地方,俺帮你~把东西搬、搬、搬过去。”车上人不多。
女人惊恐万状,“不用,不用,俺自己来,”哆嗦着,拿下来自己东西,牵着孩子走了。
路上,小三子问起王地炮是咋认识溜老河的。王地炮说出一个名字‘刘一刀’。王地炮和溜老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横道河子、一面坡、苇河那边的几伙胡子。小三子记住了这个名字,‘刘一刀’。据说这个人带着四个人闯进伪满一面坡警署,抢出来自己的三个兄弟。他们聊着天儿,已经走过两站。突然有个人走过来,对着溜老荷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蘑菇多钱?”
“野鸡闷头钻,也能爬上山?”溜老荷很不屑的表情。
“地上有的是米,”这个人表情变得有些惶恐。
“高码子认交情,对过迈子,扯吧,”溜老荷面无表情。
“劲河子,摊了,”那个人没等说完,走了。
王铁一脸兴致盎然地看着溜老荷,溜老荷笑,“几个老幺爬杠子。”
小三子也是一脸好奇,“你认识他?”
溜老荷摇头,王铁来了一句,“贼、贼、贼躲~不过贼的眼睛。”
这里咱得啰嗦一会儿。上面是两个贼之间的对话,翻译过来就是:‘你好,同行,哪里发财?’
‘你算老几?’
‘俺有同伙儿’
‘山上胡子认交情,打过招呼,去忙你的吧’
‘够意思,谢了’
可能有人还不明白,咱再啰嗦一会儿。贼,生存的最基本能力,不是技术,而是眼睛。什么人能偷,什么人不能,他们必须搞清楚。反过来讲,在人群中,贼一眼就能认出另外的贼。这就是王铁的话,‘贼躲不过贼的眼睛’。没上道的不算。这个贼看到溜老荷和这么几个人坐在那里,他心里没底,特来试探溜老荷。这就是上述对话的起因。很奇妙,是吧?这就是江湖。
还有个事儿。在他们又走过几站后,那个贼又匆匆走过,和溜老荷点了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下车了。从窗子里看到他下车后,溜老荷把手伸向小三子,张开,手上是一块崭新的怀表。“这是他孝敬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