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于渊有些不解,问道:“重新书写一个‘穆’字?”
穆青霖颔首,道:“穆家的人,过去曾顶着奇怪的光环。他们仿佛中了那‘温和清正无私美好’的魔咒,以为‘不争’,其实却一直在不知不觉地‘争’;明明受了伤害,却还要咬牙硬抗,名为以德报怨,实则却是用道德与仁义的枷锁,将自己深困其中。”
朱于渊亦坐直身子:“那么你?……”
穆青霖道:“我是你认识的第三位穆家人。阿渊,但我却是不一样的人,我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我不过是一个俗人。”
朱于渊低低重复:“俗人。”
穆青霖道:“是的,俗人。”
他的神情益发严肃,又继续说:“我在阴暗的地牢中时,每日每夜都在思索。琢磨一切不平与怨伤的因与果,思考自己究竟该做一个怎样的人。我与大千世界隔绝,能接触到的事物太少了。游心替我送来一些书籍,顾伯伯曾替我讲解,但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能支持我苦苦生存下去的人,终究还是我自己。”
朱于渊凝神而听,神情专注。穆青霖反而渐渐轻松起来,他握住酒杯,徐徐地说:
“某年夏季的一天,游心捧着一只匣子,说有东西要给我看。她立在石门外,小心翼翼打开匣子,匣中是一双彩色蝴蝶。她笑说道‘好美的蝶儿,是不是?我抓来给你瞧瞧,等会就把它们放掉。’那一刻,我脑海中浮起的。竟是庄生梦蝶的故事,也就在那一刻,我竟豁然开悟了。”
他微微一笑,又说:“从那一日开始,我不再为天地、道义、他人而活。从那一天开始。我率性而为,俗世的道德与恩义皆被抛到一边,而世界的中心只剩下自己。我依旧会爱别人,前提是那人也爱我;但如果有人伤害了我,我必会恨他,以德报怨这种事情。我却永不会做。”
朱于渊似有所触动,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穆青霖亦注视着他,慢慢地道:“那一夜,你要我起誓。从地牢出去后,不再追索你父母的性命。你可知我听到之后,第一反应为何?”
朱于渊道:“如何?”
穆青霖道:“我一听之下,脑中首先想到的便是‘若我依言立誓,那么,只要不出地牢,我当可照旧动手索命,而绝不算违背前言。’”
朱于渊浑身一震。穆青霖又缓缓说道:“那日你急于求人。一时疏忽没有留意到,顾伯伯立的誓言亦是‘我答应你,绝不亲手夺取朱杜二人性命。”
朱于渊如梦方醒。恍然道:“是了,他说的是绝不‘亲手夺取’。”
穆青霖脸色凝重,徐徐颔首,说道:“没错。我俩当时许的誓言皆有漏洞,而你情切之下,并未注意到。阿渊……我、顾伯伯、游心。都是一样的人。我们在那一瞬间心意相通,游心推你父亲入石室。顾伯伯利用火势围困了他,而我则负责运转锁链机关……阿渊。我们利用了你。从始至终,那样的利用一直不曾停止过。”
朱于渊怔住了,他神情复杂,很长时间后,才喃喃地说:“我有些懂你的意思了。你说你决定做一个俗人,只为自己而活,若对自己无益,便不会替他人着想。可是……那一夜,你最后并没有合上锁栓。你们最终……谁也没有杀人。我的母亲是自己触弦身亡……而我的父亲……至今安然无恙……”
穆青霖道:“阿渊,我先前说过,我不能恨我的父亲,但是……我可以恨你的父亲。在那一刻,我曾发自内心地想将锁栓闭合。假如我锁住了他,复仇当可成功,而穆氏一族在某些意义上,亦能扬眉吐气。可是……我看见了你母亲身体中流出的血,又听到了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