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元诚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他和江鼎一番谈话,得出了结论,但面对兄长的愤恨,还是难以应对,尤其是本来说好先请大哥和江鼎转圜,然后才慢慢见面,这一下不期而遇,令他难以应对。
他想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但没问出口。
始终没有转过头的江鼎仿佛知道了甄元诚的心思,突然道:“是我请他来的。叔父,对不起。”
甄元诚摇头道:“何必道歉?不速之客应该是我。”
江雪涛没再理会甄元诚,走到江边,身子一动,就要跃到江石上。突然江鼎道:“别过来。”
江雪涛的身子顿住,真的没有再动。
当年的天一榜人榜魁首,最为桀骜不驯,没有谁能命令他,今日却因为一句话,便一动不动,似乎有些滑稽。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得滑稽。每人感触不同,但皆不过“悲、辛”二字。
气氛好像凝固了一般,过了一会儿,还是江鼎先开口,轻声道:“他一定很绝望。”
江雪涛怔然道:“谁?”
江鼎低声道:“江景。”
江雪涛愕然,道:“你……”
江鼎的声音一字一字,咬得很紧,道:“江景对你绝望了,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回来。所以才把希望都寄托在从没见面的哥哥身上。”
“其实他和哥哥一面都没有见过,也根本不知道哥哥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可是那是他唯一有希望的亲人。如果你给他一分希望,他应该盼望的是你。而不是江鼎。可是你让他失望,他宁愿把最后一分期望都托付在哥哥身上。期望有一天,哥哥从天而降,打碎他身边的黑暗和孤独。”
江鼎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仿佛要随风化去。
“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周围都是贪图他财产,居心叵测的群狼。唯一能够寄托的支柱,是素未谋面的兄长,一个注定不会出现的人。这都是因为你,因为我,因为我们,因为亲人们失格的缘故。”
江景,一个只活了十五岁的少年,江鼎对他一无所知。
即使他后知后觉,发疯的想要收集江景的一切,却只能从少年身边的人中得到只言片语。
可悲的是,江景身边,没有一个心存善意的人,他们眼中的江景,无非败家子、闷葫芦或者任人摆布的可怜虫,除了摄于江鼎威势说一两句好话,没有一人真正赞扬他。
也没有一个人懂他。
到最后,江鼎发现,虽然只是一鳞半爪,说不定最懂江景的,是江鼎自己。
早在之前,江鼎就知道,自己附身的少年,聪明、果断、隐忍。顶着败家子的名声,在群小之中保存自己,保留了家产,保留了宝物,甚至差一点儿就能远走高飞,过上新的生活。
现在他知道,江景不仅仅聪明,更坚毅。
或许江景小的时候,幻想哥哥来救他,但后来长大了,已经清楚兄长是不会回来的。甚至认定,那个叫江鼎的哥哥已经死了。
他不再期望兄长,反而愿意将兄长的那份一起承担着活下去。
所以他在保留下的地契、房契上签的是江鼎的名字,江景走出圩邑,会以江鼎的身份活下去。那是他哥哥的名字,也是他的新生。
但是……
他没想到,江鼎终究是来到他。
他们却依旧不曾见面。
在某一刻,两人擦肩而过,永远的被分隔在一道天堑的两岸。
天堑,即生死。
江鼎,身死,江景,魂灭。
现在留下的,是江鼎的魂魄和江景的身躯。留下的这个人,是江鼎,也是江景。
江雪涛不能懂江鼎的深意,他只道是小儿子再向他申诉,其实也是对的,江鼎在代替江景,向他申诉。
江雪涛低声道:“我当时……”
江鼎的声音变冷:“请你道歉。”
江雪涛道:“当时的情况太糟糕,我不知道……”
江鼎突然暴怒,喝道:“理由以后再说,现在请你道歉!不是向我,向那里——”他指着烟波中模糊的江上景色,“彼岸,江景在那里呢!”
江雪涛身子一震,缓缓闭上眼,泪水滑落,道:“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我的儿子。”
他的声音落下,噗通一声,却是江鼎跪倒。
江中石上,白衣落地。
深深俯首,泣涕零雨。
江鼎颤抖着叫出他以为一生与他无缘的两个字: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