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渊余光瞥见他脸色变化不定,眼中隐隐透着忧色,执筷的手不由一顿,问道:“怎么,吃饭吃出伤春悲秋来了。”
卢渊与他独处时,也鲜少主动同他说话,偶尔为之,徐中就像走在路上捡到锭金一样,凑在旁边倒出满肚子说不完的话。
今天的徐中却不寻常,不但脸上毫无喜色,还垂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两手放下来,筷子斜搭在碗沿上。
“咱们虽然被土匪关在这里,好歹吃得饱穿得暖,可我娘一个人逃回城里,也不知道顺不顺利,身上的银子够用不够。”
卢渊听了这话,才知道他是担心徐母的安危,心想这无赖的确是个孝子,倒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便道:“城中不比郊外,自有官府保一方平安,她身上的银子就算用上一年,也不见得花用得尽,你担心什么。”
徐中却道:“你不知道,自从我弟弟被人贩子拐走,她这里就得了病。”
他抬手朝自己脑袋指了指,看着卢渊道:“上次进城给她配的药都落在船上,沉到河底了。我娘粗心,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肯定不会去药铺新配。现在过了这么多天,说不准早已经犯起来,她在这人生地不熟,哪会有人关照她?真是急死我了。”
“你有个弟弟?”卢渊怔了怔,不知道徐家还有这桩事。
徐中“嗯”了一声,点头道:“他那时候还小,没取大名,只取了个乳名叫贵生。听我娘说,她生我之后在月子里落了病,身子弱,之后怀的两个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到了贵生这儿,她和我那死去的爹都以为还是活不成,每天担心。”
徐中本就爱说,讲起自家这些旧事来,更是条理分明,如数家珍。
卢渊听了一阵,不由自主便被勾起兴趣,静静等他说下去。
徐中将饭碗推开,曲起一腿蹬在椅子上,继续同他讲道:“贵生刚出生那会儿身体弱,小病不断,可一直养到两岁多也没夭折。我爹娘心里高兴,觉得这孩子是活下来了,但是没想到,他转天就生了一场大病,找来的郎中都说不能活了,要我们早做准备。”
卢渊抬了抬嘴角,道:“那些庸医懂得什么医理,骗钱误人罢了。”
“可不是吗,人治不好,诊金可是一文不能少。”隔了这许多年,徐中回忆起当时的零星片段,依然愤愤不平。
“我爹那时不在家,只剩下我和我娘两个人,不分白天晚上地照顾贵生。他病中连口水都喝不下,我娘就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给他往嘴里灌。他夜里嫌热,衣服被子全都自己扒开了,我怕他着凉,只能整夜守着他,拿扇子给他扇风。他觉得凉快,才终于睡着了,可到了第二天,我两条胳膊都酸得不敢抬。”
卢渊专心听着他讲故事,不知不觉便多吃了不少菜。
听到此节,男人深黑的眼眸忽然黯了黯,不知是对徐中还是对自己,叹息似的低声道:“寻常百姓家里尚且能母慈子孝,偏偏到了皇城宫闱中,就成了最触不可及的奢侈之物,真是讽刺可笑。”他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抬头看徐中,“之后呢,他的病好了,却被人贩子拐走了?”
徐中扯了扯嘴角,点头道:“是啊,我早上还带着他满处跑,用叶子编蚱蜢给他玩,可到了晚上就……”徐中沉默下来,脸上凝重的表情使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再后来我爹死了,我娘病了,我们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卢渊也沉默下来,从徐中的讲述里不难听出,他年幼的时候,想必极疼爱这个弟弟。
“你们没有去找吗,他身上有什么标记?”
徐中耸了下肩膀,道:“找啊,这么多年来,我每到一个地方就和人打听贵生的下落。他肩膀上有块马蹄形的胎记,应该是很好认的,可是大楚那么大,他甚至可能被卖到别的国家,我上哪去找啊……”
“马蹄形?”卢渊眸光一动,问道,“你记清楚了是马蹄形?”
徐中一愣,身体向前倾了倾,道:“肯定是马蹄形没错,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见过像这样的人吗?”
卢渊迎着他炙热期盼的目光,眼中的情绪瞬息万变,过了良久,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徐中眼中的热望慢慢熄灭下去,他向后靠回椅子里,自言自语道:“也是啊,你怎么会见过呢,你要是见过,他指定是被卖进皇宫王府里当太监,连男人都做不成了。”
卢渊没去听他说什么,心里不断盘旋着一个疯狂的念头。
马蹄形的胎记……难道是他弄错了,或者只是个巧合?
胎记、年龄、地点,全部对得上,世上真会有这么巧的巧合吗?卢渊脑袋里像生出一团乱麻,他无法相信,却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
不可能,不会的。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想的那个人就是徐中的亲弟弟……
那这一切,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