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双神色漠然地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纪灵湘绝美的容颜上满是戾气,狠狠道:“因为我要活下去,我不想做你们的棋子,我纪灵湘如今已经是堂堂的贵妃娘娘,可是在你们前面却只是一个寻常卒子,我不甘心,可是我也不敢反抗,我知道你们若要我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师父和门主她们都死了,再也不能威胁我了,唯一令本宫寝食难安的就是燕师姐,你们这些人和我不一样,你们才是凤仪门嫡传弟子,一旦师父她们的死讯传回,这凤仪门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若想重振凤仪门,必然会难为于我,你若不想振作,也可据有千万金银。荣华富贵,谁不喜爱,我纪灵湘不想和你们这些穷途末路的人一起走上不归路,也不想放弃这诺大的财富。只要你死了,凤仪门就只剩下我和灵雨,灵雨那妮子一心只扑在音律上面,武功平平,又无权势,我要对付她易如反掌,到时候这一切都是我的。手中有这许多财富,又有义父,更为王上宠妃,想如何就如何,我不杀你,怎对得起自己呢?”
燕无双惨然笑道:“好,好,你够狠,不愧是凤仪门弟子,只可惜南楚江山岌岌可危,我却要看看你可以横行到几时。”说罢拔出插在胸口上的短剑,鲜血狂涌而出,燕无双玉手一挥,电闪流虹,掠过纪灵湘面颊,透入房门,纪灵湘只觉面上一凉,伸手摸去,纤指上皆是鲜血,不由大骇。凝神瞧去,只见燕无双已经闭目而逝,这才敢走到铜镜之前,仔细察看面上伤痕,幸好只是一线血痕,若是敷上宫中秘制的伤药,旬日可愈,这才放下心来。铜镜中略嫌模糊的丽人影像露出粲然的笑容,然后便是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飞刀射入了躲在屋角瑟瑟发抖的侍女体内,室内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檀香袅袅,春风入罗帷,灵雨凝神抚琴,一曲《猗兰操》从指下淙淙流出,一曲终了,灵雨轻轻叹息,又忆起那自称四公子的英俊男子指点自己琴艺的情景,低吟道:“幽植众能知,贞芳只暗持。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白露沾长早,青春每到迟。不知当路草,芳馥欲何为。(注1)”
有意无意地拂动着琴弦,忧虑从心而起,她虽然幽居楼中,不问世事,可是仍然能够感受到月影轩内外的不平静,师门长辈已经许久不见,昨日她照例去向燕首座请安,却得知燕无双已经离开了月影轩,她知道燕无双伤势很重,心中不免疑惑,轩中打理琐务的管事也都是神神秘秘的,凭她的身份,虽然一向不管轩中之事,可是若是开口相问,管事也应该回答一二,可是昨日她诘问之时,却被那些人敷衍应付,没有得到任何答案,这等诡异情况,令她也心中不安起来,今日便索性不出去待客了,避在楼中弹琴自娱。
正在这时,灵雨身边的侍女鸾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叫道:“小姐,不好了,万花楼的人来了,说是月影轩已经卖给他们了,姑娘们已经乱成一团了。”
灵雨惊愕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凭栏望去,只见园中果然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穿着万花楼服色的大汉来回穿梭,灵雨不知所措地转了几个圈子,竟想不到可以去向谁询问,想来昨日那管事吞吞吐吐的模样,定是他已经知道今日之事,茫然走入房间,跌坐在绣墩上,良久才道:“鸾儿,你去请万花楼主事之人过来,就说我有事相询。”
鸾儿慌忙应了,正要出门,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不必请了,万某已经来了,灵雨姑娘乃是花魁之尊,万某自然应该亲自来请。”话音未息,一个华衣中年人走了进来,满面笑容,倒似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商贾,绝不像是一个掌控江南风月半壁天下的大豪。
灵雨站起身,裣衽为礼道:“灵雨见过万楼主,只因心中有些疑惑,不得不请来相问。不知月影轩如何会成为万楼主的产业,虽然二娘已经过世,可是月影轩自然有人接管,应该不会落入外人之手?”
中年人叹息道:“灵雨姑娘想必还不知道吧,月影轩的真正主人已经葬身闽越边境的仙霞岭,此事已经传遍江南,月影轩已经是无根之水,万某花了五百万两银子买下了月影轩名下的全部青楼,姑娘也是其中之一,灵雨若是不信,可以看一下这些契约。”
灵雨只觉娇躯摇摇欲坠,虽然她对凤仪门诸人并无深厚的感情,可是毕竟是多年相处,若是没有凤仪门,她便只是一个人海孤女罢了,纵然早已生出疏离之心,也不会毫不动心。鸾儿连忙上前将她搀扶住了。灵雨强自冷静下来,裣衽道:“妾身失礼了,请让妾身验过契约文书,若是果然是真,妾身自也不能阻楼主入主月影轩之事。”
万楼主将一卷文书放到窗下书案上,灵雨上前仔细检视,发觉契约文书皆是真品,她虽然不理轩中事务,也知道能够拿到这些东西的人并不多,心中一叹,若是果真是三师妹所为,那么师尊死在仙霞岭之事就定然是千真万确的了。更令灵雨心惊的时候,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卖身契约,她当初本就是萧兰买回来的,可是在她被纪霞收入门下的时候,这契约便没有了作用,而且她也不敢相信凤仪门会放过自己,更没有留心卖身契的事情,想不到纪灵湘如此狠心,竟然将自己也卖给了万花楼,岂不是让自己任人摆布。想到此处,心中焦虑如火,只觉得娇躯一软,已经昏倒在了鸾儿怀中。其实这也是灵雨素来不以江湖中人自居的缘故,完全想不到可以用武力解决问题的缘故,否则纵然她武功不高,想要逃走却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灵雨悠悠醒转过来,耳边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万楼主,这却是你的不是了,风月场中自有规矩,当初举行秦淮花魁大赛的时候,便已白纸黑字说得明白,需得是已经自赎其身的姐妹才能参与,否则若是身不由主,怎配做烟花魁首,更何况自古以来,能够艳冠群芳夺得花魁的姐妹,也没有为人挟持的道理。这卖身契就是真的,也应该扯了才是,再说这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万楼主不顾规矩,凭着这纸契约要想为难灵雨妹妹,只怕寒了姐妹们的心。我们这些误落风尘的女子,谁不盼着有一日清清白白的作人,若是灵雨妹妹这花中榜眼尚不能得到自由之身,只怕姐妹们都要死了从良的心了。”
灵雨听得声音熟悉,睁开眼睛望去,只见自己躺在内室软榻上,隔着珠帘,隐隐可以看到一个婀娜身影正在侃侃直言,坐了起来,却见鸾儿在一旁泪光盈盈地看着自己,便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鸾儿泣道:“小姐晕倒之后,万楼主便令婢子伺候小姐歇息,婢子知道小姐心思,却向轩中姐妹求救,大家都没有法子,还是月蓉姑娘说如梦姑娘侠骨柔肠,一向替姐妹们排忧解难,而且如梦姑娘在万楼主面前也可以说上话,若能求她出面,或者会有转机。婢子虽然也知道咱们月影轩一向和柳姑娘过不去,但是几次琴会相见,如梦姑娘对小姐都是很赏识的,所以便想法子送了信给柳姑娘。”
灵雨心中涌起暖流,勉力支撑着起了身,见身上衣衫还算得体,便扶着鸾儿走出珠帘,只见万楼主和柳如梦正对面坐着。柳如梦今年已经是二十六岁年纪,若是别的风尘女子,多半已经人老珠黄,可是柳如梦却是不同,比起当日夺得状元之时,风姿丝毫不减,只见她身穿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曳地长裙,青丝绾在脑后,便如流瀑一般,身姿如细柳婀娜,容貌秀雅如春花,一双明眸流转,顾盼生姿,满室生光。
灵雨和柳如梦平日相知不深,只有几次琴会见过,月影轩和柳如梦多有嫌隙,却是柳如梦大度,对她们却从没有冷言冷语,故而有些交往,想不到自己今日落入窘境,却是并不熟识的柳如梦前来相救,反而是自己的师妹将自己出卖,不觉悲从中起,只叫得一声“柳姐姐”便哽咽不能语。
柳如梦站起将灵雨揽入怀中,柳眉倒竖,对万楼主道:“如梦一向敬重楼主行事,今日若是楼主定要为难灵雨妹妹,如梦虽然人微力薄,却也不能坐视此事,若是楼主肯网开一面,想来日后若有请托,如梦和灵雨妹妹都不会拒绝。”
万楼主心思百转,若是柳如梦振臂一呼,只怕自己旗下这些青楼的姑娘都会响应,秦淮河上的姑娘多半受过柳如梦好处恩惠,纵然自己可以高压逼迫这些女子屈服,可是这样一来她们必然心中不情愿,难免生出事端,再说自己若是落下刻薄无情的声名,只怕得不偿失,想到深处,他笑道:“如梦既然这样说,万某岂能不给姑娘颜面。”说罢便将灵雨的卖身契在火上烧了,又道:“灵雨姑娘从今之后便是自由之身,当然若是姑娘愿意留在万花楼,万某也会以礼相待。”
灵雨只觉心中狂喜,几乎不能言语,柳如梦见状将她放开,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记得上前下拜道:“多谢楼主恩德。”犹豫了一下,她又问道:“请问楼主,仙霞之事可是真的?”
万楼主意味深长地道:“若非是真的,只怕在下也没有胆子来接收月影轩,姑娘与她们非是同路人,不过是偶然相逢,同舟共渡一段时日罢了,从今之后,姑娘也应抛却过往,过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才是。”
灵雨闻言只觉一身轻松,她对凤仪门本无忠诚,仅有的一些留恋也被纪灵湘的绝情打破,月影轩她已经是不想多留,只是前路茫茫,无处可去,却又觉得有些为难。
柳如梦见状笑道:“妹妹不必烦恼,我那里虽然简陋,却还可以住得,妹妹不如到我那里歇息几日,等到过些日子再做决定不迟。”
灵雨感激地道:“多谢姐姐,小妹只好叨扰了。万楼主,鸾儿服侍我数年,我舍不得她,若是楼主答应,灵雨愿以百金赎取鸾儿。”
万楼主笑道:“灵雨姑娘言重了,鸾儿既是姑娘侍婢,万某怎会留难,区区百金,在下还不曾放在眼里,姑娘随身一切,可以慢慢收拾,万某会令手下送到柳姑娘处。”
灵雨再度裣衽为礼,万楼主含笑还礼,便径自离去了。
当灵雨随着柳如梦离开月影轩的时候,却不知道,万楼主正和一个青衣儒士在暗处看着两人。那青衣儒士犹豫地道:“楼主,陈爷托你照看灵雨姑娘,你任她离去,岂不是得罪了陈爷?”万楼主笑道:“不妨事,我探过了口风,是有贵人中意了灵雨姑娘,不过是托我照顾一下,免得有人趁机欺凌于她,如今她被柳如梦接走,既合她的心意,也不会违背了陈爷的意思,咱们只要派人盯着些就行了。再说你别忘了,柳如梦身后的宋逾,虽然他和陈爷之间有些恩怨,可是看起来仍是有些情分的,只要护住灵雨姑娘平安,我们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当灵雨走入柳如梦香闺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字,却是醉后狂草,逸兴横飞,笔走龙蛇,灵雨也是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见那字写得好,便是眼睛一亮,低声念道:“银城远枕清江曲。汀洲老尽蒹葭绿。君上木兰舟。妾愁双凤楼。角声何处发。月浸溪桥雪。独自倚阑看。风飘襟袖寒。(注2)”下款却是“烟波散人”,不由道:“好凄清的词,烟波散人想必就是姐姐身边那位宋先生的雅号,怎么不见他的人影呢?”
柳如梦闻言微笑道:“他一个七尺男儿,怎会长久羁绊在温柔乡中,前些日子,他便辞去了琴师之职,离开建业了。”言辞虽然淡漠,可是只见她微蹙柳眉,愁锁花容,灵雨心中便知秦淮谣传并非虚假,柳如梦果然钟情了那位宋逾宋先生,那位宋先生数年来留在柳如梦身边,显然也是有情的,只是不知为何竟然凤飘鸾泊,中道乖分。愈要相劝,却无端想起那位四公子来,心中也是一阵怅然,不由暗暗祝祷道:“弱女自知微贱,不敢奢求,若能再遇四公子,从他学琴,纵然折损一生福寿也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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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崔涂《琴曲歌辞·幽兰》
注2:陈允平《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