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叹道:“我原想茯苓霜极滋补,故多送了外祖母些,谁知倒引来了贼,不知是哪一个,必是家里人,此等丑事发生在大舅舅家,宝玉自然不好多说。外祖母一世尊荣,何曾想过沦落到这样境地?连吃茯苓霜都难。”
卫若兰笑道:“如何就难了?咱家有什么没送外祖母,就是没有昔日荣光罢了。快打扮得暖和些,外面车轿齐备,咱们这就出门。”
乘车至长安城东郊的庄子里,其内早已各色齐备。
庄内有几个极大的水塘,府里吃的鱼虾都是从这里捞出来的,间以密密的翠柳、苍松、青竹、红梅,每样约有百十株,每个水塘岸上都在密林前建几座竹舍木屋,推窗即可垂钓,水面上四通八达地搭着竹桥,攒至湖心建一水亭,构筑十分精致。
自庄子按黛玉图纸建造以来,常有城内世家子弟来此垂钓,命人赁下一个水塘和竹舍木屋数间,彼此有密林间隔,颇为隐秘,故也偶有女眷人等前来。
此处不仅可垂钓,亦可品尝农家饭菜,颇有一番趣味。
卫家单留了一处水塘,或是留自己所用,或是款待密友,彼时半塘残荷、满池碧水,纷纷扬扬的白雪落在水面,很快化作虚无,反衬得此地如云山雾罩,景色如画。
黛玉站在塘边,拢着手炉,见各处密林就和家中窗外的玉树一般,皆冰雕玉刻一般,几株梅花点缀其间,开得如火如荼,宛若琉璃制就,娇艳欲滴,不禁道:“倒不曾想冬天雪地里的水塘这样有趣,上面下着雪,水面却冒出些水汽。”
庄头媳妇在旁边伺候,笑道:“外面冷,水里暖,冷热相激,就有水汽出来。这会子雪愈发大了,奶奶快进屋里避雪,仔细脚下湿滑。”
黛玉走进常去的竹舍,桌椅、火盆、熏笼俱全,红泥小火炉上水壶里吐出一团团白气。
庄头媳妇道:“知道奶奶不用露水雪水雨水等水煮茶,一早打发人去玉泉山运了上好的山泉水,装水的器具早叫我那女儿亲自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垢没有。不知大爷和奶奶多早晚过来,茶炉里的水已经沸得狠了,奶奶吃茶,须得姑娘们再换新水。”
白鹭取了茶罐出来,道:“知道了,有我们呢,你们忙去罢,晌午时叫你女儿媳妇们亲自整治饭菜,就村里常吃的那些,做得干净些。”
庄头媳妇答应一声,方退了出去。
卫若兰已将钓竿、鱼饵等物拿来,和黛玉一起推窗垂钓,夫妻二人只用一根钓竿,在卫若兰手里,黛玉则指着水池里清晰可见的游鱼说笑。
忽见水面上的浮子在动,黛玉又惊又喜,催卫若兰道:“快拿起来看看,有鱼咬饵了没有,若钓得一尾大鱼,立即送去厨房,咱们中午好尝尝鲜儿。前儿吃的用鱼熬炖的火锅倒好,又清又白的汤,今天多钓些鱼装在水桶里带回去。”
卫若兰摇头笑道:“轻得很,未必是大鱼。”他等了半晌,见浮子沉下方拉起来,只见一尾三寸来长的鲫鱼咬着鱼饵,在空中活蹦乱跳。
黛玉见了,顿时大失所望。
小丫头跑过去取下鲫鱼放进桶里,任它游弋,又在钩上装了新的饵。
卫若兰才将鱼钩甩入水中,便听东边水塘方向传来一阵乐声,细听时发觉笛声悠扬,歌韵婉转,偶然一两句随风吹至,唱的却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黛玉也听到了,认出是牡丹亭里的戏文,蹙眉道:“来咱们庄子里的人多系垂钓,清清静静的,怎么有人在这里唱戏?也不像是女声。”
卫若兰道:“听着是忠顺王府里琪官的调子,不过琪官年逾二十就不大能唱了。”
叫人来问,果然是冯紫英、琪官一伙人,那边听说卫若兰和黛玉亦在此处,忙命人送了茶果点心等物,又遣未留头的小幺儿再三来请卫若兰。
卫若兰推脱不过,嘱咐黛玉午饭等自己回来吃,抬脚到那边,待看清竹舍内的场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只见冯紫英和两三个并无来往且喜花天酒地的世家子弟坐在上面,身边都搂着一两个人,或是十三四岁粉妆玉琢的小厮,或是十七八岁描眉画唇的妓子,独蒋玉菡在地上唱曲,三四个年纪小的优伶吹笛弹筝。
冯紫英摇头晃脑地跟着戏曲哼了几句,抬头看到卫若兰,顿时喜笑颜开,起身让座,等众人都见过礼方高声道:“元芳,自铁网山秋围一别,多日不见,再三请你才来,今儿定要多多灌你几大海!”说着,挽着袖子搬起酒坛,倒满了大海。
卫若兰摆了摆手,道:“饶了我罢。我并非独身而来,仔细吃酒误了事,来见过你们就得回去,不放心。”又命在此处伺候的庄里人,说由自己请客。
冯紫英见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得放过他,也不敢叫小厮妓子伺候。
卫若兰位高权重,他在这里片刻,那几个世家子弟便觉得拘束,坐立不安,好容易等他离开,才松了一口气,拍胸道:“年纪未必就比咱们大,怎么这样厉害?一身的气势。”
冯紫英笑道:“他可是京营节度使兼领侍卫内大臣,手底下掌管最要紧的兵丁侍卫,端的威风八面,极受当今信任,咱们哪里比得过?别说咱们,就是我老子都望尘莫及,说一百个我不及元芳一零儿。也是巧了,今儿遇到,换作平常,你们哪里能见到他?”
众人听了,连声道是,复又听蒋玉菡唱曲,各自吃酒。
一人吃了一盅酒,笑道:“都说卫节度使洁身自好,自小便不喜与优伶娼妓为伍,家里也无姬妾,我原不信,心想这样聪俊英伟的一个人物,怎么就那样无趣?不曾想,今儿才算见识了,这些小幺儿粉头儿平常哪个不是闻了腥气就扑上去的猫?谁知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冯紫英大口喝酒,道:“这才是聪明人。元芳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真惹恼了他,哪怕脏了他的衣裳,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都不敢替你们说情。那年他才从平安州回京,有一回在理国公赴宴,我亲眼见他更衣的时候,有一个极标致极美貌又妖妖娆娆的丫鬟才进去就被踹出来了,当场折断三根肋骨,柳芳那么大的年纪赔了好几回不是才算过去。”
众人暗暗纳罕,都道厉害,又道:“卫节度使成婚将及五年,就是为子孙计,也不该这样。咱们这样的人,在哪家赴宴的时候没几个丫头服侍,明孝郡王驾临襄阳侯府还收用了一个有极好头发的美人呢,偏就他出人意料。”
冯紫英摇头道:“各人本性不同罢了,有人贪杯,有人好色,元芳独爱武,且有极敬爱静孝县主,不是咱们这路酷爱吃酒作乐的人,因此,朝中内外许多清流人物都喜欢他。”
闻得清流人物夸赞卫若兰人品清正,众人果然不再多嘴挑剔。
至傍晚曲终人散,其中一个姓苗的世家子弟吃得烂醉如泥,上马不得,又见风雪不停,遂拉着蒋玉菡的手道:“你家不就在这里?我到你家去歇息。”
另一人也醉了,满脸通红地斜倚着门,拽着褂襟子扇风,笑嘻嘻地道:“自从琪官儿娶亲,苗世兄去了好几遭,给他们买房子置地,听说还打金银首饰、买绫罗绸缎,今儿又叫琪官儿来作陪,有什么好处说给我知道,我也跟世兄去见见世面。”
那姓苗的世家子弟眼睛似睁非睁,听完却开口笑道:“好处只有我一人知道就行了,何必与人言?”说完,半倚着蒋玉菡趔趄着去了。
留下倚门者怔怔地看着他们远去。
冯紫英哈哈一笑,命人牵马过来,翻身上去,扬长而去。
诸优伶娼妓尚未散尽,争相搀扶倚门者,笑着与他解惑道:“琪官长了胡须后再唱曲嗓子就不大清了,不能登台,忠顺王府又因前事没留他继续在王府里教导戏班子里新来的小戏子,旁人知道了,自然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另眼相待,幸而娶了一门好亲,他媳妇生得柔媚姣俏,又是荣国府出来的一等人物,所以引得苗二爷常去。不独苗二爷,凡知道的都爱去。”
听了这番言语,倚门者恍然大悟,因这是世间常事,倒也没甚出奇,很快就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伸手拉着最标致的一个妓子上车,离郊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