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出(二)
骤雨初歇,玄武湖畔,烟波浩淼。大江小河,白水奔流。
岸上的出租马车生意顿时好了起来,到处可以见四轮马车风驰电掣一样在街上奔跑,伴着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泥水溅起老高。来不及躲避的行人可就遭了殃,刚浆洗的衣服上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身泔水一般,从头脏到了脚。
“找死啊,你”!没等行人生气,赶车师父先回过头来骂上一句,这叫没理也得先站三分,先下手为强。当行人缓过劲来回骂时,车已经跑远了,追也不及。
京城赶车的师父都是出了名铁齿铜牙,天南地北,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市井传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端的有天子脚下的气派。乍来京城,不知道的真以为这位赶车的师傅是未得势的卧龙,整理鱼杆的姜尚。
要是碰上坐车的也是个喜欢聊天的主,一路上绝对不会寂寞。京城赶车这活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躲避过往车辆行人,一边分心二用和乘车者吹牛(南京话,特指聊天,无贬义)。
无论何时,最热门话题总是朝廷的人事变动,哪位官员升迁了,那位官员被皇上打了屁股,是因为哪个妃子吹了枕头边儿风,有那个烟雨楼的头牌姑娘上了阁老的床给七大姑的小侄子的表舅的外甥换回了个好差事,管他谣言是否合情合理,总能分析得似模似样。
最近朝廷人事变动剧烈,也确实给赶车的师父们提供了大量可发挥想象力的话题。十天前,王本、估佑、袭斅、杜斅、四大学士因年龄太大而致仕,年龄比他们还要大些的户部尚书费震却补了大学士的缺,并且不再兼任户部职务,专职给皇帝分忧。费震入了阁,却依然领一品尚书俸,而大学士的俸禄本来为四品。其他几个新补的大学士邵质、吴伯宗职别也在从三品到正二品不等,高于正四品。这一举措无形中把四品殿阁大学士的职别向上连擢了几级,愈发显得位高权重。
户部侍郎郭恒擢为户部尚书,这位新任尚书的名气十分响亮,洪武初年的探花,两江第一大才子,做得一笔文章,打得一手好算盘。在户部任职几年,多次奉命巡视地方钱粮,每次归来都能上一篇切中时蔽的奏折,深得皇帝的欢心。郭恒做人又懂得逢迎,在京城官员中口碑极佳。不过据车夫们说出京城二百里,此人的名声就要打个对折,偶尔有出过远门的,则带回很多不好的传闻,民间很多笑话也是不指名的针对这位才子大人。
除了关于这几个大学士和尚书们的奇闻逸事,车夫们最喜欢分析的还是二位驸马结伴出巡的新闻。鉴于去岁收成不佳,朝廷下旨,今年秋天免畿内、浙江、江西、河南、山东、河北税粮,驸马督尉李祺,平辽侯武安国奉旨巡视灾区,赈济百姓,惩办办事不利官员。据说是给了尚方宝剑,先斩后奏。那李祺还好说话,有名的文雅君子,干驸马武安国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提八百乡勇灭了纳哈出肆万铁骑,万马军中单手捉了敌军主帅乃尔蛮,一万勤王兵马压住胡维庸叛党,小儿闻其名不敢夜哭。
“这回由南到北的大小官儿们可得小心了,听说武驸马据说连皇上都敢顶,手握尚方宝剑,那还不是一路杀过去,见一个贪赃枉法的灭一个”。听赶车的师傅聊白活得过瘾,车里的乘客嗡声嗡气地搭腔。这个乘客一看就是北方人,块头一个顶别人两个。两道剑眉下面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平添几分英气。只是目光有些散,看人的时候总是像盯着远方的样子。这种眼神车夫们在番邦商人中偶尔见过,据说西域那边千里无人,行商们总是远眺,久而久之,目光就收不回来就成了这幅样子。不过这样眼神的商人的钱都好赚,因为见人见得少,所以有人陪他们聊天,他们特别高兴,一不小心,给的小费比租车的钱都多。
“可不是么,剥皮的县令,敲骨的知府,从扬州到天津的七品以上的官员们绑成一排,挨个拿刀砍过去问贪污之罪,保证没有一个冤枉的。还就得武爷这样的人去收拾,心软的干不了这事,什么灾荒啊,我一个远方亲戚是河南的,他说那里灾情本来不重,当官的为了搂钱,把官仓里储备的防灾粮食全偷着卖了,这才导致饿死人”。提起当官的来,赶车的就一肚子仇视,衙门里的差役、胥吏个个伸手,即使在天子脚下也少不了交冤枉钱,这两年钱是好赚了,但官府收得也越发狠了,每天忙得要死,依然剩得不多。
“也没您说的那么坏吧,我从西域到中原一路走来,大明朝的官员还是最讲理的”。乘客低声解释,按照他的观察,大明的吏治尚属优良,比起蒙古诸汗国的波斯、大食官员操守要好得多。
“那是他们没顾上刮你,陈爷,您可得小心,别让人知道你的买卖值多少钱,你做得越大,他们刮得越多。官场上规矩,不能刮得你折了本钱下次不敢再来,但也不能让你一毛不拔给别人作了榜样”!赶车的好心地规劝,从谈话中知道这个乘客是个外乡的生意人,他觉得自己需要给老实人一点儿提醒。
“谢谢师傅,我注意就是了。我和你打听一件事,您得给我分析分析,我觉得您说得很多事情都特别在理儿”。姓陈的乘客高兴地接受了车夫的好意,回敬了一个马屁,顺便拓展一个新的话题。
“说吧,我要知道就言无不尽,咱哥俩今天对脾气,搁别人我还真不扯这个淡”!长鞭清脆的挽一个花,刹那间顾盼有神,意气素霓生。
“你说那个武爷不是到北边去帮助燕王么,怎么还在路上耽搁,北边的战事他不着急啊”!
“着什么急,听指挥学院的学生官儿们说,军队实力差不多时,打仗打的是谁家底厚,况且咱军队也比他们强。甭看蒙古人前一段时间攻得凶,除了冯胜那一路开始讨了些便宜,哪里还曾前进一步了。你读书识字,买份《江南新闻》看看不就成了,战况那上边都有,我天天听邻居的读书人念。西线有蓝大将军在那坐镇,都灭了鞑子好几回了,缴获的马匹一群群的数都数不过来。东线燕王和汤老将军联起手来,还怕他个鸟金山部,要我说不用打,光耗就能把鞑子耗趴下。眼前有灾荒是真的,可前些日子沐侯爷降服了西南三番,敲了不少粮食回来,正着大船向回运呢。我看武侯这着是先把后方稳固住,让震北军没有后顾之忧,等蒙古人耗得精疲力竭了,他才去拣现成便宜”!赶车的综合自己听说的情报,得出同行中公认的结论。
“那依你的意思,蒙古人还是要输”?乘客吃了一惊,暗道京城的百姓就是不一样,看东西看得都比别人全面。
“不是我的意思,这是老天的意思,当年占着整个中原都没打过当今圣上,如今在塞外还能扎什么刺,还不如趁早降了。这两天海关加了五倍棉布的税,言瞅着羊毛就得涨价。捣腾点儿羊毛来中原卖,赚了钱再买东西,平平安安的发财,比打仗不强。这天天刀光剑影的,损失多少钱啊。我不是蒙古人,我要是鞑子,就老实儿着放羊去,谁当皇帝关我屁事,赚点钱比啥不好”。赶车的师父念叨起战争,总觉得蒙古人不会算帐,打来打去的,人没少死,地盘也抢不到,不如老实做生意图个平安。
姓陈乘客听了,若有所思。沉默了半天才问道:“老哥,武侯爷走了几天,现在过江去追,能赶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