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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7章 缑山鹤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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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凝明,澄彻。

飞玉尘,布琼屑。

苍云暮同,岩风晓别。

深山樵径封,远水渔舟绝。

南枝忽报梅开,北户俄惊竹折。

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

众人一时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说难却也算不得多难,却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诗》和元稹《一七令·赋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宾仲一时呆愣,眉头紧锁开始思考起来。

那福建举子既能中举自也不是个草包,一听便知道对方才华不逊于表弟,再见表弟这副模样,心道不好,生恐表弟会输,刚待补上两句,想着便是不赢也要找回场子来。

却见那边雅间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与旁边一个青年共同展开一幅长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画作十分简单,不过寥寥数笔,却是极为传神。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画作右边的一副狂草,所书正是方才杨慎的一七令,但见运笔豪放狂纵,强劲奔放,格调雄奇,变化多端,实是难得佳作。

在场举子中好翰墨丹青的着实不在少数,一见之下,不由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过来仔细鉴赏。

有人瞧见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念两遍,忽然惊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号“枝山”,弘治初年时所书落款多是枝山小印,还是弘治十八年后,才用“希哲”印。此时他虽还不是后世那以草书名满天下的枝山老樵,却已有了相当的名气。

尤其是吴中四才子的名号已有人叫起。

雅间里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须发花白,向周遭一礼,朗声道:“在下长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华亭沈玥。”

这两人其实都不是喜张扬的性格,只是今日这般情况,若不将对方驳倒不予半分机会,影响必然十分恶劣。

因此两人在杨慎站出去后迅速商量了对策,那画作原是今日早些时候沈玥画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写了杨慎的诗作。

沈玥名声虽远不如祝允明响亮,在苏松地界却也有一号,不少南直隶、苏杭等地的举子纷纷过来与二人见礼,又有人大声赞画好书法好。

那宾仲见状,无奈摇了摇头,既是想不出能胜过对方的诗句,见着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那福建举子犹不服气,还故意冷声道:“却是一个人比不过,又要帮手来比书法字画吗?”

祝允明却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闱考生。在下祖父天顺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

沈玥更是朗声道:“在下亦是春闱考生,在下先祖永乐朝为翰林侍讲学士。”

那福建举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这儿堵他的话,不由脸上一阵青红。

而杨慎缓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杨慎,家父现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学士。”

那福建举子下意识惊呼起来,“你就是杨慎?杨詹事的儿子?”

杨慎淡淡道:“兄台可还觉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荫得了功名?”

那福建举子不由无比尴尬,讪讪说不出话来。

周遭举子可不管那些,俱都哄笑起来。

那宾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杨兄高才,宾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时误信人言,宾仲向诸位兄长赔罪,还请诸位……”

杨慎不待他说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宾仲兄高才,方才一首咏雪足可见胸中沟壑。慎自觉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为自己正名。”

那宾仲越发惭愧,只涨得满脸通红,他那表哥却是垂头丧气,极不情愿过来行礼。

周围人声嘈杂,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问:“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诗词书画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画机栝图不成。”

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强些,我却是真个没得擅长。不过好在一点……”

他话也不说完,抖抖衣襟,站了出来,插进大舅哥和那宾仲之间,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书,兄台怎么称呼?”

那宾仲呆了一呆,下意识回头去看表哥,那福建举子更是眼睛都瞪出来了。

偏李延清这会儿也站出来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现任工部尚书。”

那福建举子也如宾仲一般脸涨得通红,原是背地里嚼舌头说人坏话吧,哪料当事人一个两个的都在现场,实在是臊得人无地自容。

沈瑞见状一笑,先低声道:“宾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赢了。瑞没有这般诗才,却是……”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缘,又逢年节,也当庆贺一回,瑞不才,正是这浣溪沙茶楼东家,今日在下做个东道,请诸位赏面在浣溪沙烹茶观雪。茶楼无酒水,瑞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长,待他日放榜之后,咱们依旧在此相聚,共叙同年之谊,可好?”

众举子听得他话说得得体,既免了众人花销,又全了众人体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众人都能金榜题名,更是让人心里熨帖,众人无不欢喜,大声应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个雅间中,换上热茶和新鲜点心,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举子们纷纷回到自己雅间,享用起茶点来,茶楼上气氛便又热烈起来,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

李延清笑看周遭一回,低声向沈瑞道:“姐夫这岂止是好了一点半点,我是追马莫及呐。”

沈瑞一笑,道:“还有呢……”

说话间,对面那宾仲与他表哥以及与其同行的福建举子们已经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宾,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余,这位是安溪许乃义……”

众人相互见过礼。

那福建举子林福余硬着头皮道:“实是在下鲁莽了,在会馆听了人挑唆两句……”

沈瑞收了笑脸,郑重道:“林兄虽是听了旁人闲话,然有一句说的却也是正理,没看过人的文章怎知其学识如何。”

林福余呆了一呆,有点儿接不上话来,他先前听沈瑞说话圆滑得体,是为己方解围的,可这会儿这句话……怎么听着像反话呢……

沈瑞却道:“想来诸位举业有成后,也有书坊联络诸位以求墨宝文章吧?”

众人都恍然,纷纷点头。

此时最好卖的书并不是后人以为的话本杂记,而是这些举子进士的制艺时文。

有些州县秋闱过后会将上榜文章都贴出来,有些则不会。贴出来的不用说了,在这个没有版权的时代,小作坊花几个铜板就能雇人抄文下来,翻印一套拿去卖钱。

若是不曾贴出来的,讲究些的书商就花些银两作为润笔之资,请举人老爷们将秋闱卷上文章默出来。不讲究的小作坊就等着新书出来后,买一本回去翻印……

在场的举子许多人都是收到过这样润笔之资的,对此并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处书坊。”

他说着环视一周,众人的视线也都随着他转动,之间墙上、雅间房门上,挂着许多书画。

这些人早在进店时便就问明白了,知道这是在店里客人们留下的,也知道润笔银子不少。

此时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点头应和道:“若是能将文章刊印天下,实是吾等荣幸。且既知彼此学识,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没人会信了。”

不少雅间的门不曾关上,里头的举子也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得此话,又有许多人出声应和。

著书立传是此时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就算写得出来,刊印出来也是一大笔费用——个人学术著作一般不好卖,是没有书商肯捧着银子来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这样时文集子里收录自己几篇文章,尤其是这种也收录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里,自己便也算扬名了。

许多人看向祝允明、沈玥、杨慎、戴大宾等文采出众之人时,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沈瑞见时机成熟,便笑道:“诸位若是有兴趣的,可将秋闱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会奉上润笔之资,刊印之后也会奉上样书十册。”

众人连连应好。

应酬之后回到雅间时,杨慎才向祝允明与沈玥道谢,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

沈润也黑着脸道:“不知是什么小人在背后下黑手,亏得今日咱们听到了,这年前年后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不知道会是怎样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听了,也会安排人把今日这番话传出去,大张旗鼓的去各个会馆求秋闱时文,再把这诗画挂在浣溪沙,到时候就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也翻不起浪来了。”

沈润面色稍霁,道:“如此甚好。”

杨慎也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皱眉道:“虽是这般解决显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许多时文?”

沈瑞点头道:“原本我那青篆书坊不过是小打小闹,其实最初是想着给二叔三叔出书作以消遣的。现下我想,不若借此机会,扬一扬名,当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书来也就有了名气。”

借此机会扩大了影响力,这对于他之后推广农书乃至类似《天工开物》的技术书籍十分有利。

杨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问了。

倒是李延清听了半天,终是赞沈瑞道:“姐夫这不止‘好在一点’,这般后手,子澈着实佩服。”

沈瑞看着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才说擅画机栝图?前些时日怕扰你苦读,便不曾与你说过,如今我便问一句,你可乐意著本讲机栝、讲工程的书?”

这个年节里,京城文人圈里最热门的事件,便是青篆书坊拿着真金白银向赶考举子们求秋闱的时文。

不光是秋闱的文,竟还预订春闱的文。

一般举子应试出场后,都会把自己的文章默下来,文章来路不是问题。问题就是,这些文章是先买下来的,等发榜之后,若名落孙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来了。

这投进去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青篆书房显得尤为财大气粗,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这样口口相传,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而在上元节西苑盛大的灯会烟花展出后,工部里也有一些主事、员外郎被青篆“约稿”了,多是工程、营造方面的题目。

如此一来,青篆书坊在京中就越发有名了。

这些事情沈瑞都没有参与,他规划了个大致方向,就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书坊掌柜,同时请沈琴、沈宝多多留心关照,自己则关起门来苦读,准备冲刺春闱。

至于那日发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楼的冲突,长随张成林打听回来的是有人在福建会馆里传了那份谣言,而戴大宾虽不是福建解元,却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问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谣言才惹得福建举子们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给刘忠和张会,请他们帮着查一查,并关注一下朝中动静。

结果却是两人都回话说,这事儿不用他再操心,这事儿自有焦阁老出手。

盖因旁人的儿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惧这等谣言,唯独他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实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难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入阁,又如何肯儿子今科落第?!这会儿焦芳气得跳脚,却仍是要想法子在会试前把这事儿抹平了。

沈瑞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彻底什么都不管了,只管踏实读书。

二月初六,宫中传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会试考试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会试正是开始。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二月二十四,命会试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过后,赶考的举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虽然后面还有殿试,基本上不会再黜落考生,除了争三鼎甲的举子还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开始了应酬结交。

此时官场最讲究“同乡”“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携。

此时的应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这会儿谁也不知道自己中没中,多多交际一番,若是两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个帮手,引以为援;若是自己没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结一般,以后也好求提携。

当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没中,那也不亏什么,且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日后怎样呢,多结个善缘总没错。

人人都本着这样的心态,一时间京中酒肆茶楼统统爆满。

二月二十六,这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举子们仍奔走在四九城各个会馆、酒肆之间,推杯换盏,交际应酬,就只见遥遥的一处冒起浓烟来。

这一日又没有风,黑烟笔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烟,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着火了!”“快救火!”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街面上乱作一团。

此时房屋还多木质结构,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备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楼也怕被波及,再死伤了客人,那是烧了店也赔不起的,当下就开始挨桌商量,将客人请出去。

许多举子的聚餐就这样被打断了。

但是听说有地方着火,都怕烧着自己,倒也没人借酒耍疯赖着不走。

许多举子站在街面上,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往那处黑烟望去,相互询问着,到底是哪里着火了?主要是,会馆还能不能回去?

不知道是谁,忽然大叫一声:“好像,是贡院方向!”

一时间街上一片死寂,举子们都停下了交谈,僵直着脖子往那边望去,想透过周遭并不熟悉的房舍,去看一看,那着火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是贡院……”

有人回应了,二月的京城其实已经不那么冷了,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可那人依旧似是冻僵了一般,牙齿打架得厉害,话也说不囫囵。

“是贡院……”“是贡院?!”“天啊,怎么会是贡院?!”

一瞬间,声音又都涌了回来,却都是惊惧的尖叫,恐慌就此充斥着整个街面。

许多人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么搞得,贡院怎么会起火。

关键是,贡院起火可会影响这次会试的成绩!

因为有明以来,这不是第一次贡院失火了。

最惨烈的一次,是天顺七年的贡院大火,烧杀了举子九十余人,毁掉试卷无数。最后被迫于同年八月再次举行会试。

这一次……会试已经结束,并不会有举子伤亡。

这一次……若是仍毁了试卷,可会重考,还是……直接算落第?!

街面上彻底大乱了起来,举子们胡乱跑着,却不是为了逃离火灾现场,相反,很多人是朝着着火的贡院跑去的。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结果。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

二月二十九,礼部尚书刘机方奏报,二十六日会试事毕,因众监试提调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见,遗下朱墨试卷、考生档案等于公堂,部分被火焚毁。请看守执役人员下法司究治。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杨廷和、都察院掌院屠滽、兵部尚书刘宇、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顾佐、刑部尚书王鉴之、工部尚书李鐩、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

这些人也是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廷试读卷官。

本来李东阳、王华、焦芳、杨廷和、刘宇、李鐩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请辞的。

小皇帝却是不许,表示你们这人也太多了些,若你们辞了,廷试读卷官人数都凑不上了。又说道:“先前风波朕已知晓,皆是谣传,众卿子弟皆是饱读诗书,相信众卿必会秉公。”

众人再三请辞而不许,只得留任。

这会儿众人站在殿上,一个个脸比那烧焦的贡院还黑。

“好在没伤人命。”寿哥却并不太紧张,手敲着龙椅,道:“看守执役人员下诏狱,让锦衣卫好好问问,这火怎么起来的。”

他嘴角扯出个弧度来,“这二十六没烧干净,二十七又着,这是跟会试多大的仇怨呐。”

闻言众臣子都有些挂不住了,齐齐躬身道声臣惶恐。

寿哥咂咂嘴,道:“试卷烧毁如何处置?”

刘机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湿透,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摊上这样的事情。

他咬着后槽牙道:“正统三年的顺天府乡试和天顺七年的会试都在贡院,都遇大火,英庙爱惜人才,皆许重考,天顺七年会试乃八月重考。”

小皇帝尚未开口,他一旁立着的刘瑾已冷冷道:“刘大人,朝廷举行一次抡才大典所费多少,你当是心中有数的。”

刘机头也不抬,道:“既是抡才大典,所费多少都是值得。”

刘瑾冷哼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般劳民伤财,你却道值得。罢,便不说这花费,单说若是八月重考,这半年里诸多举子滞留京城,满怀怨怼,只恐要出事。”

刘机眉头紧锁道:“这些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又知朝廷爱惜人才方会重考,如何会出事?”

焦芳忽而出列,打断了两人对话,因问道:“不知毁了多少试卷,可有定数?是何处?”

刘机叹道:“共计百六十七,南卷百五十,北卷十七。”

装考卷的柜子每柜置五十卷,南卷有三个柜子烧个干净,波及到的北卷柜子被抢下来时虽没烧坏多少,但是救火的水泼来,也是污了一些卷纸,因此损坏十七份。

在场众人都是神色一凝。

就在几天前,内阁才议定了给事中赵铎所奏增加各地解额事,将原本分为南北中卷的额数均摊,将中卷内四川解额添十名并入南卷,其余并入北卷,至此只分南北卷。

殿上所立官员有南有北,谁人不希望自己家乡多出进士,好为助力。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所毁也不算多,为了百余卷,就留千余人重考实不妥当。既是试卷损毁,就当作废,以落榜论。南方人才济济,百余卷,影响不大。”

刘瑾适时接口道:“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南人虽是这次落第,但若学识足够,三年后下一科也是一样会中。”

焦芳是河南人,刘瑾是陕西人。这两个北人在这里大放厥词,在场南人多是怒目相向。

寿哥似浑不在意,瞧了一眼王鏊与梁储,问道:“两位考官怎样说?”

王鏊虽是吏部侍郎出身,与焦芳关系不错,但他是苏州府吴县人。梁储则是广东顺德人。两位都是地道的南人。

论理当阁老王鏊先回话,梁储却是先向前一步,道:“皇上,臣与王大人阅卷后,认为杨慎文采出众可为会元,福建莆田戴大宾为第二名,沈瑞为第三名,然,此三人考卷都在损毁之列。”

杨慎、戴大宾的卷纸是彻底烧毁了,沈瑞的卷纸就是北卷之首,因放在最前面而倒霉的被烟熏火燎水泡,最终污损得不成样子,变成了报废卷。

王鏊不言语了,只点了点头以示默认。

众人目光又随之落到了杨廷和身上,一个他儿子,一个他女婿,若是重考还则罢了,若是作废……

梁储甩了这句话出来,便是要逼着李东阳、王华、杨廷和都力挺重考了。

焦芳脸色也难看起来,他飞快的看了刘瑾一样。反正,他儿子的卷纸没毁掉。

刘瑾眼睛一眯,挤出个笑容来,却尤显得皮笑肉不笑,因问杨廷和道:“杨大人怎么看此事?”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听凭皇上圣裁。”

刘瑾干笑一声,收回目光,道:“杨大人素来忠君爱国。”

言下之意却是既你忠君爱国,就顾全大局、珍惜国帑、牺牲一下你儿子女婿吧。

李东阳听得气极,然因着杨慎是他弟子,他理应避嫌,不好出来说什么,目光所及王华、刘宇、李鐩都是不能出来说话的,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

还未等王敞出来说话,那边寿哥忽然又开了口。

寿哥方才摸着下巴,似是神游天外,根本没理会殿上众人的对话,这会儿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梁储,道:“朕听说,两位考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

众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让两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来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灵,若发此问,大家也不会太奇怪。只苦了两位大人,那是百余考卷,才判了几日啊,全都默下来就不是过目不忘,而是神仙法术了!

梁储也没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说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驴说“既然不能那就作废吧”的话。若说能……他是真个办不到啊。

正在犹豫间,听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试。”

嘿,要不怎么人家入阁了呢,这脑瓜儿就是灵。

梁储心下腹诽,口中也说了可勉力一试的话。

刘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万岁,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不当劳累太过,默这百余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虽臣信两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抡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响了判卷便不好了。”

寿哥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将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就绽出个笑来,“不是让你们把卷子全默出来,是朕知道哪里有默好的,你们既然过目不忘,能挑出来可与会考卷子是否一致?”

梁储这会儿脑瓜儿突然无比灵光起来,立时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试。”

焦芳却是心里暗叫不好,刘瑾则是全然不知怎么回事,不由十分吃惊,失态的张开了嘴,迟迟没阖上。

听得寿哥道:“着锦衣卫往青篆书坊,将其所收会试文章统统拿进宫来。这些皆是会试一结束举子本人所默,若两位考官看过无异议,便封存留档,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布所取进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万一若有疏漏,与原稿有出入……却是事关重大,皇上还请三思。”

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朕三思过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润色了,难道两位考官看不出来?若只是小小疏漏,又无碍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举子不曾将文交到那书坊,又被焚毁了考卷,岂非不公……”

寿哥撇嘴道:“毁的不多是南卷么。这书坊是京城的书坊,东家却原是南人的书坊,北人不消说,南人也多会卖个面子给书坊,默了文卖与书坊的。若是有人不给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谁?算他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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