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就这样失去了死的资格,当帝王决定给他开口辩驳的机会时,郭大路跪在地上,将身子深深埋在友人的血泊之中,一字一句为自己开脱,将罪名全部推到死去的友人身上。
那是郭大路一生中最屈辱的时刻。从那以后,郭大路就如变了个人一般,镇日胡闹,疯疯癫癫,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曾经聚在一处的伙伴或走或死,人人唾弃郭大路卖友求生,不愿与他往来。再后来,郭大路拒官,预备带着友人未婚妻返回江南家中。只是,那位名唤阿菱的女子并不愿离去,在未婚夫死去的一个月后,她在郭大路的帮助下打点好远方家人的生活,而后于深夜一根白绫了断了自己。
在空荡荡的返乡路上,郭大路一直在笑,他笑,萍水相逢的车夫却哭了。
眼前是普普通通的一根玉钗,玉料上层,做工简单,显然买主手中银钱有限,又不愿将就,这才精心挑选了玉质好但做工简单的。
燕七将玉钗拿在手中,只觉眼中滚烫,心中好似有一汪尚未煮沸的水,既静不得,又沸不得,只堵得人发慌。她知道,自那年走后,郭大路便没再用过家中一个铜板,恐怕他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用来买这只玉钗了。
见燕七眼中带泪,郭大路有些急了,忙坐直了身子,高声道:“你别哭——”说到这里,声音又忽然低了下来,“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燕七伸手擦擦眼角,垂着头轻声道:“你的袖口破了,我为你缝补一下罢。”
郭大路抿抿嘴,将手递到燕七面前,却是规规矩矩的,并不曾碰到燕七。
燕七将郭大路的手臂按在自己并拢的双腿上,而后拿起针线细细为他缝补。待缝补妥当,燕七放下针线,拍拍郭大路的手,示意他补好了。谁知郭大路非但没有将手拿开,反而一把攥住燕七纤细的手,将其包裹在拳头中细细磨挲。
一时间,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燕七咬着唇,耳垂红红的,郭大路别过脸,紧紧抿着嘴。
却原来,自灵璧走后数月,燕七便决定离家独自生活。在燕七看来,他如今已有二十四岁,虽不至于非要去建功立业,却也不能镇日窝在家中,心安理得地享受家族的荫庇。
一个瞎子若想要独自生活,不拖累旁人,本就已是极难的事了,在这一点上,燕七已做得十分出色。然而,若他还想要真正的独立起来,哪怕日后落入丛林孤岛中也能不乱方寸,那实在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若是换了旁人,必定已屈服放弃,只管守着花家的权势富贵安享余生。然燕七素来要强,怎会甘于过被家人处处相让,时时怜惜的生活。因此,他毅然离开花府,独自一人住进了一个小镇中。
最初时,燕七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在离开花家庇护,骤然直面各阶层人之后,他虽不至方寸大乱,却也有些措手不及。
被市井商贩坑去钱财时,燕七虽无不悦,却也不想再次被骗;被奸人恶妇撒泼讹上时,燕七不愿与之纠缠,却也不愿让其得逞;被地痞无赖一批批滋扰时,燕七虽能应付,却实在不愿将每日的时间耗费在他们身上。
渐渐地,燕七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开始学着同商贩讲价,若遇见正经做生意的小贩,他便会将其所有的物件都买下。他还专门揪出小镇中的蛇头,将其吊在小楼前大半日,如此一来,那些奸人恶妇、地痞无赖立时便自他身边消失得干净彻底。
待生活真正安稳下来,燕七便开始继续养花。他种出的花素来有名,即便是他换了住所,爱花之人还是会想尽办法找上门来,诚心诚意地求花。
燕七每月只同人交易一次,且每次卖花,他都会想法设法查清来者的身世背景,以此确定对方是真正的爱花人。可即便是如此,他每月的所得也已高得吓人了。
因不曾带来仆人,燕七便开始学着自己做饭。在此之前,燕七从未觉得这天底下有何种事能真的将他打败,直到他开始学习厨艺。
一个人若想烧得一手好菜,那么他对温度、时间、菜品的色泽皆要掌握得十分精准才行。可燕七毕竟是个盲人,便是他的听力嗅觉再如何敏锐,在单靠眼力的部分上也难免力不从心。
前来祝贺好友乔迁之喜的灵璧,在吃了燕七做的饭菜后,立时便面色扭曲,想要夺门而出。可当燕七笑吟吟看向他时,心软如豆腐的灵璧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而后自暴自弃地大吃起来。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其实燕七是有意捉弄他的。在学习厨艺这条悲壮的道路上,偶尔给自己找点乐子是必不可少的。
弘治二年,黄河决口于开封,北方遭受开朝以来最大规模的水灾,自开封起河南全境及周边各部成一片泽国。粮食断收,运河瘫痪,百姓皆苦不堪言。一时间,人心惶惶,各处如人间炼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