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
刘婷下了晚自习,推着比她人还大的自行车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她家住在城市边缘,从学校回家必须要经过一座浮桥。
浮桥是富裕的现代与贫穷的过去唯一的连接,也是刘婷每天要驻足的地方。
她不想踏上浮桥,不想回家。
不及格的考卷还在书包里,微凉的晚风将她半长的黑发吹起,露出年轻稚气又充满阴郁的脸庞。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中藏着与年龄不太吻合的老成与哀愁。浮桥上行驶来一辆电动摩托车,车灯从她脸庞上扫过,将她眼角和唇边可怕的淤青照得一清二楚。
很快,她又被黑暗吞没了。
她将自行车推到浮桥桥头,随手放下,屈着手臂脱下沉甸甸的书包。
浮桥本有数盏昏暗夜灯,勉强能教夜行者看清路面不至于落入水中,却因年久失修坏了一大半,现下往上去分不清桥面和水面,黑压压地连成一大片。在这黑暗之中隐约可见桥那头的破旧房子,这些破旧房子里住着城市中的失败者、流浪汉甚至是罪犯。他们成日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和腥味,如同一块发霉的牛皮糖贴在灿烂都市的周围,被城市的规矩、明亮和整洁衬托得愈发丑恶。
城里人都不愿意去到浮桥的另一边,刘婷的同学并不忌讳在她面前表达对贫民区的厌恶,对她家的厌恶。
对,她属于浮桥那边,她出生在那成长在那,即便她刻苦学习考到了城里的重点中学,她依旧还是她,依旧带着贫穷和粗鄙的符号,甚至在周遭明亮的城市符号中显得更加醒目。
她没有朋友,升上初中两年了,她依旧形单影只。
粗暴的酒鬼父亲半年前开始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赌输了便回家打她。她妈妈早就受不了跟人跑了,没把她带走。
每回酒鬼揍她的时候她都一声不吭,待他打累了,刘婷便擦擦脸上的血,把家里的大油罐子扶起来,继续在上面写作业。
“读书有什么用,给我打工去!”酒鬼父亲嘴里一直重复的就是这句话。
刘婷一直没有放弃学习,她明白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是她摆脱厄运的最好方法。
学习是她的浮桥,是她从贫困里走向明媚的捷径。
可她父亲没给她好好学习的机会。
他强迫她去酒店里刷盘子,赚回来微薄的钱被他抢走,再去赌博;赌输了之后又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让她做。刘婷永远记得她将一份漂亮的芝士蛋糕送到城中的一户人家,开门的是她同学。同学穿着一身香槟色的长裙,头上戴着小皇冠,微卷的长发搭在干净无暇的肩头,她认出了刘婷,接过蛋糕时有些惊讶:
“你……怎么在送外卖?”
屋里热闹温馨的声音和食物的香味组成了一个“家”字,狠狠揪了刘婷的心一把。她飞逃出公寓,坐在电动摩托车上瑟瑟发抖。
她看见了她最渴望的东西,也在同一瞬间明白,她渴望的东西离她多么遥远。
她想要的未来恐怕永远无法到来。
因为被迫打工,学习的时间越来越少,新增加的物理一科她从未及格过,总分马上被拉了下来,名字从年级前十迅速下跌,消失在茫茫排行之中。
昨晚她爸带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穿着遮不了胸口挡不了屁股的衣服贴着她爸身上扭进屋,看了角落里做作业的刘婷一眼,怪叫道:“怎么有个小孩!”
她爸说不碍事,你当她不存在。
那女人不乐意,她爸将她拎起来丢了出去。
刘婷在公园睡了一晚,第二天收到了期中考不及格的考卷。这回不是物理,而是她一直都比较喜欢的数学。
数学老师找她谈话,问她最近怎么了,为什么成绩下降这么快。刘婷低着头没说话,老师凑上前去一看,发现她脸上的淤青。
“怎么回事?你被谁打了?同学?”
刘婷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还是你家长?”年轻的女老师一下子站了起来,拉住刘婷的手,凝视她慌张的双眼,“真的被我说中了?你家长这样对你?”
刘婷很紧张地抽回手,什么也没说跑出了办公室,甚至第一次逃了课。
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只是数学老师,并不是班主任。班主任曾经发现过她脸上的伤,充满好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便冷漠地移开了。
刘婷不想要被谁关注,她不习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些关注。而且她仅有的一丝自尊也不想被城里的人同情。
就像班主任那样,做一个冷漠的城市人就好。
刘婷站在河边很久很久,她知道这条河每年夏天都会淹死很多人,无数的鬼故事起源于此。
据说深夜水鬼汇聚在此,凌晨时分经过浮桥的人能听见凄厉的哭声。如果有人胆敢往下看一眼,变会看见深绿色的河面之下浮着一双双可怕的眼睛,他们都是溺死在河中的水鬼,他们身含怨气不甘心投胎,只要找到替死鬼他们就能获得美好的来世。于是,它们每晚都在桥下痴痴等待,等待它们的猎物出现。
脱下沉重的书包,一身轻松的刘婷悄然向河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