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那艘船上载着被如此称呼的物品。若能确保该物当然最好,要是有困难,我希望你能把船破坏。为了这个目的而采取行动,我一律容忍。”
罗南的目光望着布莱特,毫不闪烁,让人无法怀疑他说的话是否是玩笑话。总之,隐约理解到这似乎不是单纯想将麻烦强加在自己身上后,布莱特把视线从罗南身上挪开了。
政府的保守派与毕斯特财团各自于参谋本部扎根,正为争夺【拉普拉斯之盒】掀起暗斗。要是涉足,只会让自己卷入政治恶斗。布莱特要以一句“另请高明”愤而离席并不难,但在回绝对方之下,又得如何将【拟·阿卡马】唤回?担任非主流部队的司令的他,在相当于自己雇主的国防部队议员中也有人脉。若动用这层关系——不,毕斯特财团应该会立刻得知,并在某个阶段拦阻他的行动。政治家是种成立于借贷关系上的职业,不会有没欠人人情的政治家存在。要是勉强介入,政坛便会开始清算人情,追究的管道自然也会遭封锁。当交易在一名军人无从干预的地方完成后,真想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简言之,【拟·阿卡马】已经趟进这池浑水,别说是归建原队,就连乘员的安全也无法确认。要是依循难以指望的政界管道,或者带着一同趟进浑水的觉悟,置身于事中?一面自觉到自己正拿不定主意,布莱特将视线转回罗南身上。对于彼此眼底的想法稍作推测后,低着头说道“对了,我想介绍一个人让你认识”的罗南突然站起身。
拿起办公桌的电话,罗南朝话筒交代道:“叫他进来。”几秒后,一名青年随着敲门声走进室内,布莱特则微微吃了一惊。他在意的并非是对方穿的深灰色军官礼服,或是将帽子夹在腋下的站姿。不知为何,来者生硬的褐色瞳孔,竟和罗南给人的印象类似。
尚留孩子气的脸孔下,配发时日应不算久的少尉领章正闪闪发光。“我是利迪·马瑟纳斯少尉。”立正不动的青年行举手礼说道,听见对方所言,布莱特回神站了起来。一面回礼,布莱特微微朝罗南的方向瞀去。“如你所料,这是我不成才的儿子。”苦笑着说完,罗南没多看那名青年的脸,径自在沙发上重新坐下。
“要认为我在宠自己的小孩也无妨,可以让他搭上你的战舰吗?别看我儿子这幅模样,其实他也是朗德·贝尔的驾驶员。”
紧绷着端正的五官,青年同样没有多看自己的父亲,眼光只注视着一点。这么一提,布莱特记得自己无心间听人事科说过,有个中央议员的儿子分派到朗德·贝尔队。摸索着当时的记忆,布莱特想起对方被分配到的部队名称,压抑住内心的动摇,他望向青年的脸孔。“利迪少尉……我记得,你是被分派至【拟·阿卡马】没错吧?”一边开口问道,布莱特侧眼瞪向罗南。
无视于回答道:“是的。目前我已被除队,正处于待命状态。”的利迪,罗南也将表情难辨的目光朝向布莱特。是要让亲生儿子来监督自己吗?先不论利迪一个人脱离【拟·阿卡马】的经过,布莱特重新体认到,一切事情未免都设计的太好了,忍住口中的叹息,他将视线转向眼前的少尉。褐色的眼睛里散发出某种别于紧张的僵硬,利迪也回望布莱特的脸。
“现在也同时在进行新型ms的评价测试,【拉·凯拉姆】上可没有缺人驾驶的机体喔!”
“不要紧,参谋本部有分发试作机给我。如果甲板上还有空间,希望您能让我使用。”
就连ms都已张罗完毕了是吗?连佩服的力气也提不出,布莱特沉沉的坐回沙发上。窥探向罗南肯定自己决不会拒绝的脸色,布莱特忍不住发出叹息,然后仰望立正不动的利迪。利迪并未做出俯视长官的无礼举动,依旧将绷紧的目光聚集在一点之上。
利迪面对的不是布莱特,也不是他的父亲。那看起来像是与其他事物对峙,正拼命想站稳脚步的表情。紧绷到好似要逼垮自己的目光,隐藏着他内心的脆弱——布莱特回忆道,没错,搭乘历代【钢弹】的年轻人,都具备这样的眼神。将令人不安的想象与冷掉的红茶一起吞入口中,布莱特把目光转回罗楠。柱钟远远响起,模糊的报时声缓慢的搅拌了房里的空气。
与来时相同,装设有液晶雾面电动窗的礼车,让车上访客得以不露真面目地穿过正门。感觉到笼罩于房屋内的紧张感和缓下来,米妮瓦一边小小叹了气,一边离开窗边。
短时间之内,请您不要走出房门。从杜瓦雍满怀歉意的如此转告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尽管还未做到将门反锁的谨慎程度,从若无其事的指派在走廊的看守来判断,证明这位访客必定有其来头。会是军人、警察,还是公安机构的官吏或政治家呢?不管如何,来访的肯定是某个可以认出米妮瓦的人,与她并非无缘的事态正逐步在运作。米妮瓦领悟到,当自己在此浪费时间时,这栋宅邸的人们已经采取了行动——毫无意愿听取他的意见,只照着联邦的道理在盘算。
我想离开这里。不,我不离开这里不行。朦胧的焦躁感急遂成形,紧紧揪住了米妮瓦穿着女用衬衫的胸口。这种宅邸的警备状况,以及在屋外巡逻的人员动向,米妮瓦心里都大致有数。要脱逃并非全无可能,但离开之后又该怎么做?即使想投靠星球上的同志,米妮瓦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接触。在这之前,回去新吉翁阵营是否妥当,也是她必须思考的问题。米妮瓦知道,自己只是招致了事态的混乱,却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其他还有什么样的地方,能够接纳现在的她?
再着急也没用。只要呆在这里,就有机会跟位居联邦中枢的人物会面。十天来一直阻碍着米妮瓦行动的理论涌上脑海,即使如此——当她心里如此反驳时,敲门声摇荡了室内的空气,米妮瓦抬起头。
“请进。”打理完仪态,米妮瓦以平静的声音说道。她原本以为,是杜瓦雍来告知允许外出的消息,但站在房门外的却是张预料外的脸。为何你事到如今才露面?压抑不下的怨言浮上心头,米妮瓦立刻背对来者。
“抱歉,我能进来吗?”
似乎是看懂米妮瓦的脸色,利迪摆出僵硬的笑容问道,瞧见这阵子没看到的灰色军官制服,让米妮瓦心里为之忐忑,回答道“这里是你家”后,他转而面对窗户的方向。压抑不住自己焦虑的心情,迷你瓦打开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房内。毫不掩饰自己为难的脸色,利迪走进房间,随后用手带上房门。
随风摇曳的蕾丝窗帘,遮住了利迪突然开口的脸。米妮瓦将沉默的视线投注到蕾丝另一端。
“我被分发到朗德·贝尔的旗舰上,要去的地方大概是非洲。刚才和司令谈的就是这些……”
话说至此,利迪低下语气含糊的脸,垂在大腿旁的双拳则紧紧握起,他低声补足道:“我感到很抱歉。”感觉到对方呆站着的身体流露出“无力”两字,米妮瓦暗自叹息。
“说着大话把你带来的明明是我,却又帮不上任何忙……但是,我现在只能这么做而已。”
用着意外强硬的声音把话说完后,利迪抬起头。感觉到房里的空气像是揪起一阵波涛,米妮瓦反问:“这是怎么回事?”
“马瑟纳斯家和毕斯特财团……就像是两张面对面的镜子。我在这几天才知道,自己的家族是靠着如此难看的方式,长久生存下来的……”
“难堪……?”
“即使得将你当成人质,为了防止【拉普拉斯之盒】外流,我的家族仍可能用上这种卑鄙的手段。”
一口气说完之后,利迪背过脸去。感觉到模糊弥漫在四周的某种气息开始化作明确形体,并且压向自己的双肩,米妮瓦将说不出话的脸庞转向利迪。
那天夜晚,利迪抱住她时所发出的低喊。“我竟然把你带到这种糟透了的地方”,这句话的真意是———
“要避免那样的事发生,只能抢在财团或新吉翁之前,先将【盒子】拿到手。或者破坏开启【盒子】的钥匙。”
“钥匙……你是说【独角兽】?”
险险将【巴纳吉】这个名字吞进嘴里,米妮瓦说道。像是在表达自己并不想思考这个问题,利迪别开脸,没有回答他的质疑。
“所以……你可以成为我们家族的一份子吗?”
相对的,别开脸的利迪却说出这种话。米妮瓦不了解对方朝自己说了什么,他皱起眉头。
“将吉翁与萨比家都抛下,变成马瑟纳斯家的人好吗?这样子,我老爸他也——”
对利迪来说,或许后面这句也在他的预定之外。眼皮发着抖,利迪像是回神过来的收了口,他再次垂下一度与米妮瓦对上的目光。
“……即使只是形式上也好。如此一来,这场无益的战争就会结束。你也可以获得自由。”
“你觉得……那能称得上自由?”
心境宛如尝沙般苦涩,米妮瓦同样垂下了目光。他觉得对方开口的方式实在很可悲。明明只是几个接连的字音,米妮瓦却能了解到,利迪的身心已逐渐被玷污。某种重要的特质从他身上流失了,而且再也无法取回——这般的失落感在米妮瓦心中扩张开来。自己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想放声痛哭的后悔情绪,驱使米妮瓦跟着握紧了拳头。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为了打开局面而说服米妮瓦来到星球的军官。那是个被灌输某种观念、了解某些事情,继而将数天前的自我全部抹杀的陌生人。米妮瓦没有任何能与陌生人说的话,她体会到好似独自被抛弃在虚空中的无助。要继续呆在这里的理由已经完全消失了。得离开才行,在遭到感化的身心完全被蒙蔽前,非离开这里不行——
“……该怎么说呢?我这个男人,似乎真的变成马瑟纳斯家的人了。”
低声抛下一句后,利迪背向迷你瓦。“抱歉,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这么说道,利迪走向门口。米妮瓦不出声音地目送对方,他看见利迪的背影在中途停住,并且微微的转向了自己。
“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你,我一定会守护住。我只希望你能相信这句话。”
不等米妮瓦回话,利迪打开门,走出了门口。尽管心里认为这句话才更让人觉得卑鄙,但米妮瓦找不到话语,来与望着另一个宇宙的利迪疏通意思,她什么也没说的看着对方离去。无论怎么解释,刚才那番话都只能视为是求婚而已。门一关上,米妮瓦心里便涌上这种想法,他感到屈辱与失落感的波涛重新扑向了自己。
并不是利迪不好。不管对象是谁,米妮瓦都不希望自己是以这种形式来面对人生大事。了解到这是种带有孩子气的愤怒,她靠向窗边,呼吸起外面的空气。包围住宅邸的绿意既深又暗,硬将走进死胡同的绝望感塞到米妮瓦眼前。
明明出生与成长的环境都完全不同,巴纳吉却意外地从罗妮·贾维身上发觉与自己相近的气息。远远看见罗妮在犹如废墟的大楼阴影下,与一名貌非善类的中年男子争论的模样,巴纳吉觉得他似乎能知道自己会这么想的理由。
想涉足星球联邦政府的首都——达卡,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不止得备妥接受盘问时要用的车辆检查证,还需要可以代替护照使用的id卡。在达卡郊外的沙漠地带停下vtol飞行机之后,罗妮开车载一行人前往邻近的城镇,而她现在正在进行交涉,除了事先要求的辛尼曼的伪造id之外,她似乎是要对方连巴纳吉的份一起张罗出来。尽管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从应为从事相关行业的男子的难看脸色,大概也能想象到竖起三根指头、气势汹汹的罗妮是在说些什么。对于在后座低喃着“那女孩还真有能耐那”的辛尼曼不予理会,相隔一道车窗,巴纳吉持续偷看着孤军奋战的罗妮。交涉大约在十分钟后结束,露出服输表情的业者不甘不愿的让了步,罗妮则带着两人份的id回到车上。
罗妮解开原本将头完整罩住的披巾,改将略短的斗篷服帖的盖在肩膀上。尽管仍有长袖衬衫与紧身裤遮住肌肤,露出带有缓缓波浪的黑发的她,所穿的衣服已经不像用整块布包裹全身时那么厚重。“久等了。”这么说道,罗妮坐上驾驶席的身段亦显轻巧,让巴纳吉不知为何的感到小鹿乱撞。倒车的罗妮把手伸到了助手席,巴纳吉刻意将身体远离对方,一面把目光挪向窗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几名孩童群聚在路面龟裂的马路上,他们投注在车子的视线若要解释为好奇,倒也未免沉重了些。
左右两侧的大厦摇摇欲坠,有名年约十二、三岁,疑似带头者的少年从其死角走来。隔着车窗,可以看见他吐了口唾沫,还抛来一阵分外,阴沉的目光。直觉到对方会有动作,巴纳吉语带深意的朝驾驶席说道:“罗妮小姐……”罗妮沉默的转动方向盘,让缓冲杠撞开遭人弃置路旁的水桶后,他便将排挡杆打到前进档,并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