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给战后的联邦带来一股新气象的年轻希望,与初代首相里卡德相仿的自由主义者……议员您第一次当选为上议院议员时,媒体都是这么赞赏您的。实际上,您在里卡德被暗杀之后的马瑟纳斯家来说也算是异类。选上之后第一件着手进行的工作,就是迁都到这座达卡对吧?明明其他还有数个候补地区,可是您坚持要来达卡,来到这沙漠化持续进行,也许百年后就会被沙粒掩没的土地。”
忍受有如意想之外的桩柱打进胸口的冲击,罗南好不容易挤出一丝苦笑。凯将握起的双手放在叠起的双脚上,目不转睛地继续说下去。
“由于移民宇宙而开始出现恢复征兆的星球,却因为一年战争的破坏而再次濒临危机的事实。推行政治之人,必须经常亲身去感受星球的迫切需求,去想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虽然也被揶揄为时下政权争取人气用的,不过不只是这样吧。您是有信念的。要让人类文明的进步,与星球的永续发展共存的信念。将星球留为人类永远的故乡,所有的人类都应该上宇宙——”
“那是受吉翁影响的记者笔误吧,我并不是那样的偏激派。”
虽然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却没有办法封住从自己胸口的裂痕所渗出来的沉淀物,罗南的目光从凯身上移开,在空中游移。没错,自己曾经是那么想过的……他在满是沉淀物心中低喃着,偷偷地握紧桌子下的双手。如果改变联邦的本质的话,那么“盒子”的诅咒就会消失。如果可以用自己的手拉回“应该有的未来”的话,就不需要畏惧“盒子”,也不用让孩子继承马瑟纳斯家的紧箍咒——
“而那样的您,现在却身处保守势力的核心。”
凯说道。罗南的眼睛往上飘,回看着他的脸。
“曾经诉求人类应该把目光放向宇宙的您,却把宇宙居民的独立运动当做瘟疫般地恐惧,想在星球周围筑起高大的墙壁,是为什么?”
“……人无法永远保持年轻气盛。一旦有了需要背负的事物就会懂了,这样的答案你不满意吗?”
几乎是反射性地做出回答,同时确信谈不下去,这下破局了的身心突然承受极大的疲劳感,罗南发出叹息声。这是对宝贵的时间就这么虚耗掉的叹息,还是看到出乎意料之外被翻出的人生旧帐而叹息?罗南沉浸在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的混浊之中,同时听到凯的回应,“没有什么不满。”并且感受到他放下翘起的腿、合上笔记本的气息。
“我也自认是一个大人了。不过,我也不想忘记我不愿意看到这种大人的心情。”
压低视线说着,凯站了起来。“很抱歉,我似乎没办法帮上忙。”听着他的声音,罗南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个人虽然对毕斯特财团还有‘拉普拉斯之盒’有兴趣,不过当个负面宣传的广告塔不合我的个性。请找别人吧。”
“……布莱特.诺亚上校也有牵涉在内。听到这个,你的想法还是不变吗?”
垂死挣扎也要有限度。虽然心理很清楚,不过罗南还是说出了口。即将离开的凯停下脚步,隔着肩头投以无异于白眼的目光。
“他跟你一样,拒绝沦为权力斗争的走狗,而遭到参谋本部调职处分。虽然隆德.贝尔的后盾坦护着他,不过也很难再回到司令职位了吧。可是只要能够扫除与财团勾结的幕僚们的话,我就还有办法。”
“罗南议员,我不想去认为变得厚颜无耻,就是展现大人的风范。”
低沉的怒吼声,让他第二次被一箭穿心的胸口感到刺痛。“您应该也了解的。”话说完,凯再次转过身去。
“要变节是可以。可是,像议员您这种地位的人,我希望您不要显露出白己堕落的样子。您的公子不就是因为忍受不了,而离家出走的吗?”
最后紧紧地揪起伤口,再也不回头的背影离开了房间。不是这样,想喊却喊不出声,罗南无语地目送凯远去。无心打内线电话命令派崔克送客,无处可去的眼神逃向墙上挂着的相片。自己的相片登上封面的周刊杂志、终战纪念日庆典时与当时首相的合照。由旁人眼中看来足以证明他的议员生活光彩无比的裱框照片群中,有着家族以刚完成的中央议事堂为背景的照片。
眯着眼睛仿佛在说非洲的阳光太强烈了的妻子、看起来正孩子气的辛西亚、还不到十岁的利迪。在开始理解到这世界无从改变的规则,而无法打从心底露出笑容的自己身旁,利迪也露出奇怪的僵硬笑容。那时候,他会模仿不知道是从哪看到的,白己的举动,而经常被母亲教训。实际上看起来,露着宛如成人的营业用笑容的利迪,跟自己简直神似到悲哀。
没错,那孩子已经懂了。面对关上的门板幻视着凯的背影,罗南在心中诉说着他没能说出口的话语。理解了一切事情,那孩子接受了马瑟纳斯家的宿命。是我让那孩子背负了“盒子”的。原本想在自己这一代改变,结果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把从父祖两代继承而来的负面遗产强加在他的身上。
自从在特林顿基地发生战斗以来,利迪的消息就断绝了。他的驾驶机“德尔塔普拉斯”被平安回收,所以他应该不至于受了伤。只要能确认这一点,对罗南来说就够了。不论他身在何处、有何种遭遇,利迪都不会背离马瑟纳斯家的宿命。就算其他的人不了解,自己也能够确信这件事。
所以才难受、所以才痛苦。想像那与自己相仿的身影,在自己所看不到的地方尝到绝望感的痛苦——没有背负过压力的男人是不会懂的。眼神移开老旧的家族照片,罗南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在外头隆隆作响的重机具噪音震动着房间的空气,缓慢地搅动着时光虚度的空虚感。
“是战争时的密码通讯?”
沿着角度急促的舷梯流动身体,从地板的舱口一口气漂进舰桥。抓住门口边的扶手,鞋底的磁石还没着地,舰长席便传来“好像是星球降下作战时用的”的回应声,季利根.尤斯特自觉到身体兴奋地颤抖。
“使用传送位置用的信号灯,一直打着同样的密码。内容还在解读。”
“方位呢?”
“在l1宙域的正中央。几乎在‘灯塔’附近了。船速从刚才就减缓了……”
抬头看着左舷侧荧幕上显示的海图,赫奇舰长托着下巴说道。虽然不是马上就能够有动作的距离,不过看着他毫无紧张感的表情让季利根心中有股不快感。过着十多年似军非军的生活,结果就养出了这张完全忘记何谓武人的脸孔。明明这男人在自己这个年纪时,也身处于与联邦的实战之中。
“没有错,是摩纳罕阁下所通报的舰只。隆德.贝尔的‘拟造木马’……”
不看舰长的脸,而与操舵席上握着舵轮、身为同志的航海长眼神交会。嘴角露出笑容的航海长,面对初次实战任务也是一副兴奋的表情。其他还有炮雷长、船务长等,有着同样兴奋感、在舰桥值班的同志干部共五名。这些脸孔,即将创造吉翁共和国的新历史。像赫奇这样染上败战国意识的干部,还有毫无成就的大人们,没有能力可以裁决之后所要发生的事件。在沸腾的心中下了决断的季利根,对右舷终端机上的通讯长下令:“对本国,还有‘带袖的’报告。”
“还有,舰长。本舰‘古尔托普’与‘德洛密’将实行对‘拟造木马’的追踪与监视任务。希望能够马上解除队列,前往l1宙域。”
面对季利根很明显超脱指挥系统的话语,其他干部的视线集中在舰长席上。赫奇掩不住惊讶的神情,用鲠住的声音回问:“练习舰的护卫怎么办?”
“让‘毕弗洛斯特’单舰继续进行。还有寄港处的官方行程,得让队司令继续完成行程。”
“这样是违反条约的!在没有联邦的要求下,我军禁止在领海外进行作战行动。”
“队司令也已经知道了。‘带袖的’主力要抵达现场,最少要花上一整天。只是通报就结束的话过于无能……而且,就算发生什么问题,摩纳罕阁下也会妥善处置的。”
“跟讲好的不一样!我们只负责搜索,剩下的就──”
“舰长,这是‘风之会’交代下来的案件。”
强硬的语气,让赫奇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与野心毫无缘分,这个只想着不出大乱子结束军务等着领退休金的男人,是走错了哪一步才会进到“风之会”的?恐怕是被照顾他的上级长官约去参加读书会,就这么渐渐地被拖进去的吧。不过“风之会”会将会员配置在各个要点,也不是配好看或好玩的。要是他打算坐视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溜走,那么有必要将他从舰长席上拉下来。季利根蹬了一下地板,让身体接近到腿软的赫奇身旁。
“想想看你可以抛下同梯,当上舰长的理由。你不会以为是靠实力吧?”
“你这家伙,居然对长官——”
“就是当你是长官才这么说的。请不要忘记当透露情报给‘带袖的’的同时,我们身为共和**人的道路便已经走偏了。”
海军从过去,就把舰长当做等同于舰上之神般的绝对权力者,现在却面对面受到这样的对待,不过赫奇满脸涨红也只有一瞬间而已。他瞪大的双眼突然失去力气,好像放弃了一样垂下肩膀,之后似乎是什么都不想多说了似地移开视线。可怜的家伙,连唾弃他的时间都不想浪费,季利根离开舰长席让身体漂往前方的舷窗。
姆赛改级巡洋舰“古尔托普”的舰桥结构,与原型的旧公**主力舰,姆赛级没有太大差异。对应米诺夫斯基时代大片的一体成型窗,以及将所有机能集中在一个区块的朴实舰桥。纵两公尺、长不下于八公尺的超刚塑胶制窗,现在正映着契贝级练习舰厚重的船体,在更前方可以看到舰队旗舰“毕弗洛斯特”的航宙灯。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不过古尔托普的后方还跟着一只契贝级练习舰,担任殿后的是同为姆赛改级巡洋舰的“德洛密”。以纵列的密集阵型包挟着练习舰,这是远洋航海训练时的基本队形。而在宇宙两公里程度的距离一下子就过去了,所以为了不让后续舰与前导舰追撞,必须常时注意着对方的行动。为了应对无预警的航道变更及增减速,练习舰的新人们应该正忙着对信号灯进行解读。
在旗舰“毕弗洛斯特”坐镇的护卫队司令,是大战之中被轰沉的宇宙空母“特洛斯”的少数生还者,也是“风之会”的资深干部。虽然也是战后,埋没在共和国中的大人之一,不过却对自己因为家庭因素无法与新吉翁合流念念不忘,每天钻研知识毫不怠惰,与赫奇那种没有志向的男人不同。不论赫奇是否接受,舰队马上就会解散阵形,会只有“毕弗洛斯特”带领两艘契贝级继续进行远航训练吧。之后,采取独自行动的“古尔托普”与“德洛密”所要面对的,将是稍有疏忽便会丧命的实战之海。季利根从鼻子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燃烧的热情、蹬着地板移动。移动前,窗户反射出自己的样子映在视网膜上,看习惯的共和**制服让他突然有股反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