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年的秋天,秋风比往年更为厉害,早早就刮了起来,甚至还出现了少有的霜降,在这个时节里那天气诡异地让人不由得只想缩在家中守着炭盆御寒,但此时,却有辆马车在人护送下往京郊而去。
抵达城郊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周围的农舍里都有灯光透出,但远不及这幢大宅子,荀真被燕玉扶着下了马车,接着是方瑾,一下来就很不雅观地伸了个懒腰,“坐了那么久的马车,我的屁股都要坐得起疹了。”
“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吗?早知这样,我就让你留在宫里好了。”荀真一面拾级而上一面笑道。
“别别别,在宫里都住腻了,难得出宫来?我可不想再回去。”方瑾忙笑道。
后头跟上来的彭尚工与方珍司膳听到她们的对话,尤其是方珍板着脸道:“就你话最多,一听说总管事大人要出宫,你就嚷着要一块儿来,现在又抱怨坐马车车辛苦。”
方瑾缩了缩肩,最近姑姑是真恼她了,抓到她丁点的错误就会大做文章,忙三步并做两步地追上荀真,小声道:“我姑姑是老处女当久了,所以现在年纪一大就喜欢念人。”
荀真轻拍她一下,笑道:“哪有侄女这样说自家姑姑的?给方司膳听去,岂不伤心?”
方珍跟在她们的后头,哪会听不到这议论声?“总管事大人别管她的那一张臭嘴,从来说过的话都不中听,天色已黑了,属下这就去看看厨房的设施,看看能不能再张罗一桌晚膳?皇上着属下出宫侍候总管事大人,可不能让您饿着肚子,若是再瘦下去,只怕回宫,皇上要问属下的罪呢?”
“要叫夫人,还叫什么总管事?”方瑾抬杠道。“这是宫外,本来就不欲让人知道真儿的下脚处,你还一口一个总管事的唤,生怕别人不知道?”
“敢情你现在是十分不妥你姑姑喽?”方珍眼眉上挑,一把抓着想要溜的侄女的后衣领往厨房而去,“你跟我一道去做膳食,免得一天到晚都轻浮得很,没个定性……”
看着这对姑侄吵吵闹闹,荀真一路上的惆怅不舍都冲散了去,掩嘴笑了笑,“真像一对活宝。”
“可不是,方司膳可不是那种跳脱个性的人,不知为何一提起这侄女就会如炸了毛的猫儿般,上窜下跳的……咳咳……”彭尚工边咳边笑道。
荀真安抚了几句,然后才看向孙大通,“孙公公,宅子里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都妥当了,护卫的人员都选了口密绝对可靠之人,这回都是精心挑选的,就连前来伺候的宫娥也是选定了可靠之人,夫人尽可以放心。”孙大通笑着道,“这边的事情安顿好,明日我就会回宫去。”
“嗯,皇上那儿也离不开你……”荀真道,突然听到有人唤她,心中狠跳了一拍,抬头看去,却是姑姑从正堂冲出来,脸上突然欣喜起来,忙奔上前与荀兰相拥,“姑姑,你怎么来了?”
“傻丫头,出宫疗养这么大件事也不跟我说一声,若不是皇上怕你在这儿寂寞,着我过来陪你,只怕我还被蒙在鼓里?”荀兰心疼地责备道,松开侄女,看到她的脸比上回见时又瘦了不少,“怎么又瘦了?”
“哪有,姑姑只是久未见真儿,所以才会这般认为?”荀真忙用有几分冰冷的手捂着双颊,“姑姑来了,彬哥儿呢?”话音刚落,大腿就被人抱住。
“表姐姐……”一个才到她膝盖的小人儿抱着她,脆生生地唤着。
荀真低头一把抱起来,已经两岁的小人儿笑眯眯地伸出两只小胖手抱着她的脖子,她笑得开怀地亲一亲他粉嫩的脸蛋,魏彬立时“呵呵”地笑着。
一旁的魏纶道:“这里的一切供应我都做了安排,阿兰的侄女,你就安心休养吧,养好身子后才好为皇上开枝散叶。”接到宇文泓送来的密信,他就带着荀兰过来,而且不想让朝中之人前来搔扰荀真,所以南北一应的吃食都是由他来张罗,不再由宫里供应,当然都要顶尖的才行。
荀真笑道,“那真的是麻烦姑父了,不过姑姑过来陪我,姑父不会有意见吧?”
有,他怎么会没有意见?
让他的爱妻过来陪荀真疗养,那他岂不是要独守空房?但这话不能说,不然爱妻又要与他闹,况且还有皇帝的旨意在,所以强笑道“怎么会?”
荀兰看到他笑成那样子,就知道他的心思,既窝心又心疼,“我带彬哥儿在这儿住一段时日,天色已黑,你先回去吧。”
魏纶舍不得妻儿,但在荀真这宅子里留宿不妥,毕竟荀真是皇帝的女人,一切都要避嫌,遂点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阿兰,你……”
荀真正逗着怀中的小表弟玩,一看到姑父那样子就知道他想要姑姑去送一送,遂笑道:“姑姑,你就走一趟代我送送姑父吧。”
“我……”荀兰脸色一红正要拒绝,还有些话要与荀真这侄女说呢。
魏纶却是一把攥住荀兰的手往外走,“阿兰的侄女,谢了,我儿子就暂时给你玩吧。”
“哪有你这样当人家爹的?……”
荀真笑了笑,最后听到的就是姑姑的抱怨声,朝怀中的小人儿拱拱头,“怎么办?彬哥儿的爹不要咱们彬哥儿了,要送给表姐姐呢?”
小人儿“咯咯”地笑个不停,浑然不在意老爹的态度,胖胖的小手抱紧荀真的脖子,好脾气得很。
彭尚工也多看了几眼那小人儿,身为宫女没有婚配权,所以大多数都没有孩子,会有孩子的也由不得自己抚养,要交由别人来养育,所以对小孩子她不见得有多喜欢,但心底里又止不住地羡慕,收回目光,看向一旁正上前施礼的少女,好一个端庄恬静的女子,看来应该是荀将军未来的妻房。
宋芝儿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时候看到魏氏夫妇出去了,这才赶紧行礼,“芝儿见过总管事大人……”
荀真这才将目光看向她,抱着彬哥儿上前弯腰扶她起身,“刚才只顾着与姑姑、姑父说话,没留意到宋小姐也在,多有怠慢,还请见谅啊,只是你即将就要成为我的嫂子,往后见面不用如此多的礼数。”
宋芝儿的脸红了红,与荀英的婚事定下后,进宫见过荀真一次,那一次见面给她的印象是这个闻名华国的帝王宠姬颇随和,而且没什么架子,就是瘦得厉害,虽放心但又不敢过于随意,她没有真正的后妃之名,但有皇帝的宠爱这就已经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了。
荀真看到她客气地应了几句,这才挽着她的手道:“宋小姐随姑姑一道儿过来,可有向家中的长辈请示过?”
宋芝儿坐到一旁的圆椅内,笑道:“都问过了,爹娘也允了,所以这才厚着脸皮随魏夫人一道儿过来,不然哪好意思前来打扰?”
“诶,芝儿是我强拉着来的,你们姑嫂也好趁机培养培养感情,我在帝京就没见过像芝儿这般的大家闺秀,你哥还是好福气,这回总算是开眼了,一眼就相中芝儿,不像那江湖……”从外头回来的荀兰一进来就快言快语地称赞宋芝儿,可见这女子有多得她的心。
荀真一听姑姑要提及那个叫雨晰的江湖女子,遂咳了一声,示意姑姑不要说下去,既然哥哥已经决定要与宋家联姻,又何必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出来不是给宋家姑娘的心里添刺吗?
再说那个叫雨晰的女子,她还是私下里瞒着哥哥让宇文泓派密探去寻找过,可惜却是什么也打听不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真应了哥哥那句话,出现时惊天动地,不见时杳无音信。
算算时间,如果真怀上了哥哥的孩子,只怕肚子也大起来了,这么久都没找上门,只怕是没怀上,这样也好,哥哥娶得娇妻美眷,那个雨晰姑娘也不会有孩子拖累,再找一个男人也容易,虽恼恨当年她阻扰了哥哥回家的路,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有些恩义于荀家的,只是这姑娘怎么就这性子?全然不顾及他人的感受,这哪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荀兰会意地立时改口,“不像江湖上的女子,太过于豪放。”最后的话说得很勉强。
宋芝儿的心里不禁暗暗生疑,有什么事不能提的吗?还是她不应知道的?正要相询之时,见有人进来说是晚膳布好了。
荀真这才抱着彬哥儿,另一只手牵着宋芝儿道:“宋小姐住在这儿,若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开口,不然受罪的就是自己,我们即将就是一家人了,万不要客气了。”
宋芝儿的脸上温暖一笑,荀家姑侄都这么和善易相处,对嫁入荀家还是多了一分期待,“芝儿晓得。”
膳桌上林林总总地摆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
荀真坐下,将彬哥儿放到身旁的椅子里,舀了一碗鱼汤摆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喝,抬头正要让众人都举箸时,看到彭尚工等人都站着,并没有落座,看来还守着宫里那尊卑等级。遂笑道:“这又不是在宫里,彭尚工,方司膳,都一道坐下,没有那么多臭规矩,人多一块儿用膳才吃得香,像我们瑾儿那样才自在。”
方瑾撩了撩秀发,“那是,可我姑姑是未开化的,哪能真放得开?”
方珍瞪了眼侄女,仗着与荀真的关系特殊,什么时候将宫规看在眼里?听到荀真那样说,但是仍有几分惴惴不安,“总管事大人,这……不好吧?”
“没事,都坐下吧。”荀真道,孙大通是太监,所以也没有与她们一桌,而是在外面与侍卫们一桌。
彭尚工与方珍对视一眼,看到荀真坚持的眼神,这才斜斜地坐下。
荀真莞尔一笑,给小表弟布了不少菜,也给身旁的宋芝儿挟了不少菜,“宋小姐可不要客气。我哥前段时日奉旨到边疆去视察了,不然准要让他登门拜访,虽说是未婚夫妻,婚前在娘家见上一面也不碍礼数,这样将来夫妻的感情才会更好。”
宋芝儿的脸上俏红一片,吃了一口菜,笑道:“荀将军出城时见过一面,他还说要给我带些边疆的特产。”
“我哥还这么说过?”荀真状似吃惊地道,“真有够偏心的,还没跟我说过要带特产的话,回来少不得要狠狠地削他一顿。姑姑,你说是吧?”话是这么说,但她却是满脸笑容。
“那是当然……”荀兰给儿子抹了抹嘴,然后又小心地喂了几口,抬头笑道。
餐桌上的气氛相当好,荀真也不知不觉地比平日多吃了一小半碗饭,只是想到宇文泓,内心还是有些惆怅,不知道忙于政事的他可有按时用膳?
华龙宫,宇文泓批了一会儿奏折,扔下手中的朱砂笔,起身道:“孙大通,准备开膳,真儿爱吃……”念叨了一会儿,看到那应声上来的小太监一脸的茫然,这才意识到荀真与孙大通都不在,心里有几分冷清。“去备膳吧。”
“是。”小太监应声小跑出去。
及到了那偏殿,就闻到一股子的饭菜香气,宇文泓的眉头一皱,看到柳心眉行礼道:“皇上,荀总管事不在,臣妾忧心皇上无人伺候,斗胆吩咐尚食局备膳,还请皇上不要见怪?”那姿态放得很低。
宇文泓没想到第一个粉墨登场的会是柳心眉,看着她那做伏祗的姿态,再看了看那饭菜,一时间倒也不好发作她的擅自胡为,遂淡道:“起来吧。”
柳心眉这回小心地起身,收敛自己身上的不满气息,笑脸盈盈地道:“臣妾最近学了几道菜,这是第一次小试身手,皇上给个脸尝尝?”用银筷子将菜挟到他面前的碗里,讨好地看着他。
宇文泓只是笑了笑,“宸妃有劳了。”却没有举箸用膳。
柳心眉诧异,随即看到一旁的太监却是举箸将每样菜都弄了一点到小碟子里亲自试菜,还有一太监又检验菜色是否有毒,她的脸色不由得微变,他竟防她至此?
收起欲发作的性子,她笑着将挟给宇文泓的菜都挟起来亲自试吃,“皇上若怀疑臣妾,臣妾可以先吃的……”
“宸妃多心了,这是宫里的规矩。”宇文泓道。
柳心眉屈膝道:“皇上,臣妾晓得的,只是这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已经知错了,禁足在贵绮宫里的日子,臣妾都想明白了,往后可以保证绝不再犯,还请皇上再给臣妾一个机会。”大胆地抓着宇文泓的手诉衷情,眼里的泪水滴到了宇文泓的手背,就不信这个男人是那般地铁石心肠。
宇文泓感觉到手背上一热一凉,再看到柳心眉那泪眼婆娑的样子,大手一挽将她挽起来,“坐下一道用膳吧。”虽然不喜她,但是也不好做得太绝了。
柳心眉连连点头,看到那两个太监都表示没有毒,可以用,这才放下心来,亲自再度布膳。
席间,宇文泓没有什么话,柳心眉也惜字如金,只是尽心地伺候,用过膳后,她也不再操之过急,而是识趣地起身告辞,带着宫娥出了华龙宫。
一回到自己的贵绮宫,进了房间,屋子里安静得很,也没命人进来点灯,却听到有人道:“心眉,你去了华龙宫?”
柳心眉初初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苍老得很,但是听到这话即知是何人在此?仗着自己对这寝室的熟悉,随意挑了一张圆椅坐下去,“姑姑,怎么偷跑出了慈宁宫?”
“这你别管,我被他们这样对待,这深仇大恨迟早要报,绝不可能就此算了?”此人正是柳太后,此时的话可以算是咬牙切齿,“现在那贱婢不在宫里,正是好时机,你要想法子靠近皇帝,为了我们柳家的大业着想。”
柳心眉道:“侄女晓得,只是他防得很紧,我今天头一次去试探就差点碰了个钉子。姑姑,我们是不是趁机将后宫之权要过来?凤印就算不是我掌,也该是姑姑掌啊。”
“你以为我不想?只是如你所说那小子防人可是有一套,一动不如一静,你趁机慢慢地渗进去,不要做些让他起疑的事情,荀真不在,正是你的机会,只要春宵一度,你就可以怀上龙种了,心眉,知道吗?”沉吟了一会儿,“将那黄将军的女儿黄珊再召进宫来。”
“嗯,我也知道,以前是我没有放下架子,老想着我是他的正妃,为什么要这么低声下气?现在我也想通了,只是姑姑,为何要召黄珊进宫?她并不能迷惑皇上,当日荀真就曾阻扰过她进宫。”柳心眉对于黄珊并不喜,一看到她是不得势的东宫正妃,就立刻与她划清界限,转投去巴结荀真,可惜荀真却是不受她那一套,最后时间一到,即出宫回家,再未得以进宫来。
“你听我的就对了,不早了,我也不宜久呆,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出来,那些个奴才,等我哪天重新掌势,定当将他们剥皮抽筋。”柳太后站起来。
柳心眉闻言,亲自送姑姑回去。
夜里,另一对姑侄也禀烛夜谈,荀兰给荀真梳理那一头浓密的秀发,“真儿,你这回出宫?皇上可有说什么时候来看你?”
“确切的时间他没说,只说隔三岔五得闲了就会来,现在他登基未满一年,很多事都要他去处理,哪能为了我扔下正事?再说他若真这样,与那些亡国之君有何区别?”荀真转头握住姑姑的手拉她坐下,“姑姑,我与他要长长久久,就必须互相信任,就像你过来陪我,留姑父一人在魏家,若是有狐媚的丫头去勾引他,也得姑父自己有定性才行啊。”
荀兰叹息一声,“我跟你哪能一样?自从与你姑父再办了一场婚礼后,我就是名正言顺的魏家女主人,没人能撼动我的地位,可你却仍是那样跟着那小子,他若心中有你一切还好说,若心中无你,你可怎么办?”为了这个心中也是一整日都不得安宁。
“姑姑。”荀真感动地将她靠在她的肩上,这世上永远会无私为她着想的只有那割不断血缘的姑姑。
荀兰轻拍她的背,不再多说,说多了只会让她也跟着不安而已,“夜深了,我们也歇息吧,你的病症早些好,那么也能早些回去,男人啊,不能放任他一个人太久的,久则情变,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自从荀真出宫后,宇文泓是大开眼界了,后宫的妃嫔为了勾引他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在他经过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女子妍丽地登场,都在想法子引他注目。
此时,不正有一个这样的女人?
那个女子假意突然晕过去,他只是随手一扶,她倒好,顺势倒在他的怀里,想要微掀眼帘,但却又痛苦地闭上,总之看来颇为我见犹怜,只是他非一个怜香惜玉的人。
一旁的宫娥忙哭道:“皇上,敬嫔娘娘的身子略有不适,时常说晕就晕的……”眼睛瞄了一下身旁的华龙宫,如果皇上能抱着敬嫔娘娘到华龙宫里,娘娘身上喷有催情作用的香水就会发出功效,要爬上龙床还有何难?
敬嫔一脸痛苦,但又恰到好处。
宇文泓低声道:“如果你再不自己主动起来,别怪朕心狠了。”
敬嫔的心里微跳着,据她所知,荀真离宫已经有半月之久了,皇帝都没召任何人侍寝,正是久旷待疏之时,哪会不思女人的?这话一定是诈她的,她可不能上当受骗,遂痛苦地吟哦了几声,希望能引来他的怜惜。
宇文泓见状,嘴角微勾,手上真的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