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英听得那个“他”字,心口竟莫名一动。重光与娥皇伉俪情深,南唐国民人尽皆知。一念及此,不由望向殿外,庭院里影影绰绰,种着大片梅花,只是还未长成。女英低下头,忽又想起两句唱词: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那是重光为娥皇而写,一时之间,传遍千家万户,即使女英远在深闺,也早有耳闻。她再瞧瞧娥皇,娥皇无力地枕在绣床上,双唇惨淡如纸,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樱桃模样。女英下意识抿了抿嘴,只觉唇上胭脂香软湿腻,这种南国最好的胭脂名唤“沉檀”,初涂已极其明丽,过一会愈加娇艳欲滴。樱桃小口,多半便是如此罢。
女英正自心中酸涩,却又瞥见了那双金缕鞋,大约先前奔得太急,一双鞋头歪斜着,在床下躺成“八”字形状。她一面搀住娥皇双手,一面暗自探足,想将它们摆正。就在此际,忽闻殿外宫女齐齐呼唤:“国主。”女英猛然缩回脚——是重光,重光来了。
重光掀帘而入,快步来至床畔,女英自觉脸颊烫热,朝后挪了挪,竟无法正视他。娥皇发出低低叫声,病弱的眼眸染了一点光彩。她倒在重光怀里,重光亲自端过药碗,一口口地喂娥皇喝。女英慢慢立起,绕过帷帐,回到妆台边,镜中人果然有着樱桃小口,只是眉宇间青春气息被冲淡一些,却平白添上几许轻愁。她垂下颈项,盯着足尖,金缕鞋的花纹一亮一亮,仿佛完全察知不到主人心境。女英只觉胸中酸涩越来越浓,娥皇却在依依与重光说话,女英听见她提起仲宣,又咳着说:“若真能好转,我便再弹琵琶给你听。”
女英猝然转头,那架元宗皇帝御赐的金屑檀槽琵琶赫然在目。都说千日琵琶百日筝,这分明不对,琵琶一定比筝好么?若论弹琵琶,她自是及不上娥皇,但她会弹筝,《霓裳羽衣曲》缺不了琵琶,难道就缺得了筝?
娥皇还在凄凄诉说对仲宣的思念,重光柔声应和。也真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听,却丝毫瞧不出厌倦。沉重的落寞结成一团团乌云,堆在女英胸腔中——除去方才见面的问候,他今日还未同她单独讲过话。等下他若是过来,定然……定然是要给些颜色瞧瞧的。
重光果真走过来了。娥皇已疲惫地躺回锦被中,蚕茧重新封闭。女英听见脚步声,飞快地别开脸去,紧盯着铜镜。她从镜里看到重光身影,纤长俊秀,目色深澈有如一顷碧湖,然而湖光拂过后脑勺,女英的身躯却陡然绷直,又变得滚热。就在刹那之间,那一顷碧水无影无踪,重光的双眼化成了火海。
女英张开嘴,却无法吐出半个字,她仓惶转身,重光走上一步,二人相对而立。重光微微一笑,儒雅中自有一派皇家气度。女英好不容易开口唤道:“姊——”重光已摆了摆手,又望一眼远处蚕茧。女英噤了声,只用一双秋波脉脉地瞟着他,重光向她贴近了些,他的眼睛燃烧着,行动却依旧镇定而从容。一阵阵温暖芬香的气息,柔柔扑在女英前额,她快要站立不住了。